鸳鸯苦笑,这分明是场鸿门宴,随着珊瑚走进去才发现,这间屋子大的紧,东西两侧墙上各有一扇小门,珊瑚拉着她的手推开西墙上的小门儿走进去,是一间小室,点心茶水已经热腾腾的摆在桌上了。
鸳鸯转身时偷瞄一眼,果见环三爷带着三姑娘进了对面那扇门儿,似乎那边的屋子要深很多。
“说罢,什么事儿!”探春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搭着小几,冷冷道。——原以为中了进士已是好了,不成想还和从前那样没分寸!把她截到这里来,不过就为着那么几样儿!
贾环稍一沉默,直言问道:“前几日舅舅没了,你……”
探春一拍茶几,气的脸通红,“我就知道!必然是为着这事儿!舅舅?什么舅舅!我舅舅还在回京受嘉奖的路上,他算哪门子的舅舅!我按着规矩行事,想来是碍了她的眼了?自己不找来闹,我还打量转了性子呢,却不想在这里等着我呐!”
随机又冷笑:“我若是作的不好,贾大人只管告诉老太太、老爷去,何必与我费什么口舌?我是真没料到那几两银子还能被新科进士看在眼里,巴巴找来!”
贾环背在身后的手攥成拳头,半晌,才冷笑道:“何必这样急赤白脸,不为那几两银子,为的是你的心!”
探春一噎,忽然红了眼圈,道:“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以前便是,三两个月寻由头闹腾一番,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如今好容易消停了,你又有出息了,她原该知足,何必又借着这巴巴生事?不过是看着太太走了霉,你们心里舒坦了,站出来显摆显摆——你且劝她安安生生的,这府里老爷老太太都是规矩的人,出了事,还不是她没脸,你和我也跟着没脸!”
听说这话,贾环一腔为她打算消除隔阂的热血被冻成了冰,眼神也变得冷厉:“你便是这样想的?觉着太太倒了,我们幸灾乐祸儿……这会是小人得志?!给你丢人了?”
许是贾环的目光太冷,又或者他说出口的话太直白,一针见血戳到探春的心眼里,探春却是真哭起来:“府里自来规矩重,你出息了,我好不容易也活出个人样儿来——环儿,你说,我是求过她帮忙呢,还是求过你呢——一直这么着,忽然就关心起我来了!把我接出来,与我说这些,还不是她见太太倒了,老太太看重我叫我照管了家务,也想要趁着这会儿过一过主子奶奶的瘾么?”
贾环已经不愿意跟她争辩什么了,只淡淡道:“你便觉着荣国府怎么怎么好,是第一等的人家罢?我费心思接你出来,原是为你的前程计较,怕那府里把你错配了。也让你知道知道那府里是个什么名声而!我和姨娘商量过,想给你寻户殷实上进的人家,不叫那府里拖累了你,也算全了姨娘和你的缘分!”
贾环将目的说出来,没有耐性再打转儿,直截了当也不管在姑娘面前忌口什么的。他忽然觉的空牢牢的,白给人家费了那么些心思,何必呢?
贾环这话说的越礼,惯来最重规矩的三姑娘哪儿能受的了,用帕子抹抹泪,就正色要求回府。
贾环也不理她,自顾自一推西墙上挂着的木雕装饰。
原来那竟是一扇活动的窗户。
窗户里边也是一间屋子,空无一人,探春惊了一刹,不知环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却在下一瞬听到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声音。没开那扇窗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推开了一扇窗,却好像换了一处地方似得。
“……忠顺亲王最近得意的那个小戏子、你们瞧见过没有,那模样,要是我,我也舍不得离一离!”
“嘁,就你这黑漆漆的德行,快回家抱着你那母老虎作梦去罢!”
“怎地!怎么就看不上我啦!啊?那个叫琪官的就、就是个下贱唱曲儿的,当他是什么贞洁烈女呐!哼,他能看的上那姓贾的小子,老爷不比那外强中干的好?老子有的是钱!哼,那贾家的,前头有个什么蓉大爷和老子抢女人,这回又出来个更软趴趴的……瞧他那样,也不过是……”
“行啦,小心隔墙有耳,你一个下九流的商户,说人家国公府去了,真是……”
另外几人嗤笑,七嘴八舌“那府里早就臭大街了,臭不可闻,谁不能说!”“钱安兄,前儿就你骂的最凶,怎么,今儿要给他们立牌坊啦,啊?”“哈哈哈……”
“呸!谁给他们立牌坊,配么!谁不知道那家子除了门口那俩狮子干净,都他奶奶的是脏的!”
“哎哎,那你老钱是怎么回事儿?”
“哼!还不是他们府里那个叫宝玉的,听说和北静王好上了,我、我这不是怕得罪那位么,北静王在户部里有名声,得罪他我的生意可就难做了!”
“嘁,谁会为个兔儿爷整治你呀!钱安兄你就是想得太多,若真这么着,最先动手的可不是那位,就该是这位了”那人朝天拱拱手,“谁不知他家的闺女生了个龙种……你看前些时日得意成什么样了!我呸!那府里的一个下人都敢去我铺子里白拿!还说什么是孝敬给他们家娘娘的!”
……“可不是!哼!如今怎地,一个屁都放不响,连皇子都被抱到别处养去了,我就说当今的几位殿下都是那威风能干的人物,最小的这个能毁到一个妇人手里?”
“嘁,仗着那名头,那府里从我这商号白得了多少好处去,谁能有他们家张狂!足足几千两银那!”一个说出来,乱糟糟的都附和着,显然民愤极大。
忽然,一个猥琐的笑声传来:“诶,都知道这贾宝玉是跟着姊姊妹妹一个屋子睡一个屋子吃,长大的,你们说,宫里那位也是这么的长起来的?嘿嘿,这是蒙蔽宫廷呢,要是宫里头知道了……嘿嘿,那位主子娘娘可就不是个禁足能了事的了!”
“嘿,那是,那是!诶,老张,你干爹不就是采买的公公么,怎么的,给你干爹传个话去?也出出咱们这口恶气!”
“别,别!你可别害我干爹!我虽说依着干爹的势,可真是拿他当爹,以后要给他养老送终的!再说,要不是我干爹,贾家的下人就能把你们榨干了!宫里管的严,咱们借着他老人家走些进上的买卖,可从没有过以次充好的事儿在,你们别瞎嚷嚷,让人以为咱们相勾结着坑内务府呢,这可不是只断买卖的事儿,弄不好要下大狱的!”那人显然十分有威信,他一开口,那些叫嚷的人都消停下来。
只听他又道:“这贾妃不知道掺和进什么事了,上头只说禁足,可我干爹瞧着里头不简单!我可跟你们说,先把靠着宁荣大街的铺子收拾收拾,贾家人占其便宜来没完,到时候要叫旁人家以为是咱们巴结他们特特儿上供给他们的,这可就不好了!”
他这话听着声音挺低,却不知为何贾环和探春这边儿能听得清清楚楚。
……“老张,这是为何?快说说!”
“去!我哪儿知道那么清楚!只不过我干爹他老人家说了,千万别沾上贾妃,谁沾上谁死!越是摆明了和他们站对头,越好!”
一席人沉默片刻,忽然又喧哗起来!
那声音大的,都是说贾家历来的事情,什么老太太不慈啦,什么有个恶毒的二太太呀,什么扒灰,什么养小叔子,还有聚众秽乱……哦,还有宝二爷色中饿狼,叫丫头掏空了身子,不能生孩子的事情,说的天花乱坠,声音之大,显然把“站对头”诠释的很完全。
一会儿就听着那边包厢的门吱呀响,又进来一堆人,醉醺醺的说‘荣宁国府三两事’‘荣宁艳情录’‘荣国府二房最有料’……端的是热火朝天,一群人喝喝嚷嚷,几拨不认识的人竟然称兄道弟起来……
“嗨!你那都是早八百年过时气的事了——现在说的是‘菩萨座下的主母’!嘿嘿嘿……”
“诶,不是说那府里还有几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么?想想那年纪,怎地没点议亲的风声,不正常啊,难不成还想攀高枝呢?”
“谁说不是呢!”“诶,有几个姑娘?我倒没听说过!”
“嗨,要我说这些姑娘才是好白菜让猪拱了呢,就凭她们与她们那个兄弟一地吃一地睡,哪家敢要这样的媳妇?”
“呵呵,别这么说,我就敢要!”
“我呸!你都能做人家爷爷了,回去抱你的五姨娘去罢!”“滚蛋!什么五姨娘,不过是画舫里赎出来的玩意儿,凭她也敢乱了老爷的后院儿,你若喜欢,送你便是!”
“说起这几位姑娘来,旁的我不知,只里头有个三姑娘,诨名玫瑰花的,嗳哟,又娇艳又有才,那诗做的……”
“老潘,给你个台阶儿看把你张狂的,人家那诗你能知道啥意思不,老不休!”
“嘿!嘿!我说别看不起人啊,我念一句给你们听听‘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听听多好!——芳心娇无力!嗳哟!啧啧!”
“我说老潘,这真是那玫瑰花作的?”
“这还有假!是她那兄弟…恩,叫宝玉的那个,在宴席上吟出来的,还有个册子,听说字也极好……嘿嘿,我就记着这么一句……”
……
探春的脸煞白,用帕子死死捂住嘴,不敢苦处声来,羞窘的有根绳子直接吊了脖子才好。
贾环拧着眉角把那窗子关了,这是他的酒楼,那个包厢里是宁荣大街附近的商家,受了荣国府上下不少的压榨,十分有怨气,惯爱说那些传扬,看到荣宁两府有一点倒霉都要约出来大说特说——本来他们还没这么大胆,只是贾环命掌柜的故意露出了些吃过荣国府亏,与他们是冤家的做派话头来,引得这些人放了心,有时酒吃多了便会口无遮拦。结果在这里说过两回过头的话,见掌柜的义愤填膺的附和,便越发把这里当成发泄的地方了。
实际上,酒楼与荣宁二府不对头的话已经慢慢传出去了,客人见这酒楼从来都是好好地,反倒越发红火,便自发猜测是后头的势力与宁荣国公府有龌龊。渐渐的,受过那两府盘剥欺压的人都爱往这里来,这里也的确安全,甭管他们说了什么,从没被人打上来过——至于出了门,他们才不会承认自己说过什么呢。
贾环便挑了这一拨人,特特让人把他们安排到那个特殊的包厢里去,想让探春听听外头怎么传言荣国府的……谁知,那些人喝过了头,竟把女孩儿也拿出来说。
贾环想着,倒是该管上一管了。
探春羞气的要命,那的的确确是她作的诗,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家,竟被些臭男人拿来挂在嘴上,简直是……死了算了!
见贾环关上窗子,脸上却一派平静,探春只觉气的肺都要炸了——你姐姐、还有荣国府受了这样的侮辱,你都无动于衷么?
窗子一关,立刻静下来,只闻探春的抽泣粗喘声音。
贾环看着探春干涩道:“你知道了罢……你放心,有我在,再不让他们传扬你的话……我有个同年,人品端方……”
探春猛地站起来,把三才碗掷到地上摔的粉碎,指着贾环的手都发颤。
“是你!是你对不对!哼!若不是你特特儿鼓捣了这么一出戏码,他们怎么敢浑说府里,还有大姐姐是贵妃娘娘,他们那样,难道不怕掉脑袋么!”
“呜呜,环儿,我怎的得罪你们了!要弄出这样的事儿来羞辱我!什么攀高枝儿,什么坏名声!”探春呜呜的哭道,“那些事情都是府里的,如果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