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餐厅,正遇上买菜回来的玲子,她围着围裙,从一大堆食材中抬起头:“早饭在桌上,你们快吃吧,不然凉了。”洋平从后面抱住她,亲了亲她的脸:“一个人在家照顾好自己,我们明天就回来。”玲子温柔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樱木狼吞虎咽干掉煎蛋和火腿,觉得不饱,又去冰箱里端了两片奶油吐司,就着燕麦粥大口吃起来。洋平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慢点,别噎着。”他轻轻拍掉粘在男人头上的面包屑,拿起钥匙说:“花道,外面很冷,我先去车库把发动机点燃,暖气打开,免得你着凉。”
洋平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又折回来:“樱木你忘了带药吧,总这么粗心。”他把药拿上,检查了一遍行李袋,帮樱木把打歪的领带扶正,终于走出门。
玲子一直在切菜,她的背影看起来很娇小、很沉默。樱木坐在桌边,心里不是滋味,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说:“玲子,我……”
“嘘——”玲子打断他的话,没有回头,“别说,樱木君,什么也不必说。”
她把切好的菜放进盆子里,盛满水:“我是个本分的女人,也很知足。那些注定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奢求。樱木君,我小时候得过病,生不了孩子,只有洋平肯接受我,给我一个做回普通女人的幸福。那时他刚来东京,还只是个小小的实习医生,处处受人欺负。一个人的时候,他总在角落抽烟,不跟任何人说话。之所以结婚,是因为彼此都太孤单,需要人陪。也许相较于爱情,我们之间更多的,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我知道洋平爱着你,爱得很深,但他想要的东西,你也给不了吧。所以,樱木君,请什么也别说,让这种平静的生活继续下去。不要难过,不要愧疚,因为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洋葱真辣啊,玲子打了个喷嚏,擦擦眼睛。
樱木抓了抓头发,红着脸说:“玲子,在你们家白吃白喝快一年了,我心里也不爽,等我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不会再打扰你们。”
玲子微微一笑:“怎么会,樱木君,我和洋平早就把你当成一家人了。你做的糕点也很好吃。你走了,我们会不习惯呢。”
金色的阳光照在玲子脸上,这个平凡的女人瞬间变得动人起来。樱木想,他这辈子再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
……
从婚宴大厅走出来,已经是傍晚,曾经的一干熟人互相道别以后就作鸟兽散了。樱木对洋平说:“洋平,我想再回去看一眼,住一夜……”
洋平看了他很久,叹口气说:“好吧,我陪着你。”他知道樱木想重温最后一丝残留的故土记忆,毕竟,湘北埋葬了太多旧人旧事,封存着一段跨越二十年蹉跎岁月的彷徨之情。何止二十年呢,也许会更久吧,久到那一头红发变白,久到死去的肉身跟着棺材埋进土里,化成灰。
仙道带着风韵犹存的新娘给他们送行,对坐上出租车的樱木说:“花道,结了婚以后,我和小美就要搬去大阪了,我会写信告诉你地址,有空常来玩吧。”樱木一愣,胃里泛起一丝苦水。刺猬头是最后一个留在湘北的熟人,他一走,这地方就真的什么也不留了。
他硬着头皮笑了一下:“当然,本天才绝对会去把你们家吃空,哇哈哈哈。”
仙道看着他,欲言又止:“花道……直到现在,如果流川回来找你,你还会等他么……”
樱木半天也没说话。仙道苦笑:“我明白了。”他把车门关上,挥挥手说:“再见,花道,洋平。”
汽车驶远,仙道和小美变作黄昏落日中的两点余晖,再也看不见了。樱木望着沿途熟悉的风景,喃喃说:“狐狸……不会再来找我了,他早就回美国了,再也不会来找我了……”洋平闭上眼,头枕着出租车柔软的靠背,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一切都没变,还是走时的样子。狭窄的房间,硬邦邦的榻榻米,满地乱扔的啤酒瓶。樱木按下开关,那盏黑糊糊的吊灯闪烁几下,啪的灭了。“操。”他骂了一句,在屋内唯一一把椅子上颓然坐下。面前桌上摆着一只小碟,里面空空的,上面盖着一层灰,牛奶红豆馅已经被人吃完了。
洋平心痛地说:“花道,这么冷,又脏,在这儿住一晚你会感冒。”樱木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他走到地铺边,一头栽下去,头朝下趴在上面:“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年,多少个日日夜夜,真要感冒的话,早就不知感冒了多少回。”他嗅着枕头上熟悉的气息,淡淡的古龙水香味,是那个人的。
樱木站起来,把紧闭的窗帘一拉,漫天尘埃,遥远的天际悬着一轮血红的落日,把浑浊的空气点燃,照得通红。洋平眯了眯眼,夕阳中的樱木就像一束熊熊燃烧的烈火,焚着自己,也焚着他人。
樱木点了根烟,靠在窗边慢慢抽着。他想起那天晚上,自己站在同一个地方,抽着烟,看着熟睡中的狐狸。再久远些,十三年前,狐狸也站在同一个地方,抽着烟,看着熟睡中的自己……这就是命吧,命运的齿轮转了一圈又一圈,谁也拦不住,只能被它牵着,走过去,又走回来。
樱木说:“洋平,把这间房子和樱花和果子店卖了吧,虽然值不了几个钱,也算是我在你们家赖了一年的住宿费。”
洋平的嗓子有点哑:“你要走了么……”樱木挤挤眼:“好歹我也是个天才,这种米虫生活太丢我面子啦。放心,洋平,我就在你们家门口开间新的和果子店,你和玲子全年糕点费用全免,哇哈哈哈。”洋平伤感地笑了笑,小声说:“但愿如此,花道。”
圣诞节就快到了,窗外马路边,几个小孩在装扮圣诞树,互相追打着又跳又叫。一旁长椅上坐着个穿黑风衣的男人,孤零零的显得很寂寞,与这欢腾的气氛格格不入。他戴着墨镜,脚边靠着一根盲人用的拐杖,头发很黑,皮肤很白,下巴有点尖。他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坐了很久。
樱木狠狠吸了一口烟,带着火星的烟灰落在手背上,烫得他一抖。他说:“洋平,我的眼角膜是谁的。”
洋平浑身一震,用手抹了抹干涩的脸,惨惨笑了:“花道,你已经知道了,不是么。”
过了很久,樱木都没说话。他一声不吭,直到那根烟短得不能再短,烫到了舌头,他才猛然惊醒,把烟屁股扔到地上。楼下的男人像一尊雕塑,立在冬季湘北寒冷的街头,只有发丝和风衣下摆偶尔随风飘动两下,述说它们难耐的孤独。
一个小女孩从男人身边跑过,被他一把抓住,吓得哇哇乱叫。男人对她说了句什么,塞给她一点钱,小女孩面带惧色跑走了,再也没回来。男人等了很久,又拉住另一个小男孩,同样跟他说了句话,也塞给他一些钱。小男孩回来时手里多了袋糕点,男人接过去,从里面拿出一个牛奶红豆馅,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等到全部吃完,他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就那样一直坐着。
几个顽皮的小孩冲他扔了块石头,正好砸在额角,血流下来,顺着脸颊淌到下颌。孩子们见闯了祸,呼啦一下全跑没了,男人也不擦,仿佛那块石头并没打着自己。好心的路人递给他一块手帕,他不接,路人摇摇头,把手帕放在长椅上,匆匆走了。
樱木收回视线,背靠着墙慢慢坐下来,打开拳头一看,手心几道深深的指甲印,全是血。他问洋平:“他……在那儿坐了多久……”
洋平叹口气,翻出几块创可贴帮樱木止住血,说:“从四月份、你生日那天起,他在旁边租了个小房子,每天一大早就来,深夜才走。”
洋平挨着樱木坐下,看着天花板上那几道黑糊糊的裂缝:“那天你走了以后,他发了疯地找你,顺着铁道线一站又一站,碰到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红发高个子、笑得很好看的男人……他找了仙道,被揍得很惨,后来又去别的城市,把所有湘北熟人折腾了一遍,大猩猩、三井、木幕、宫城……最后找到东京。那时我也正在找你,我跟他狠狠打了一架,他没还手……”
“后来大家一起努力,有了你的消息,我们把他锁在屋里,不让他去,我对他说:流川,你不配找花道,二十年的债,你这辈子也还不了。他撞坏了两扇木门,最后加了一道铁门才制住……再后来,他听说你得了病,要换骨髓和眼角膜,就跪在我家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求我把他的换给你。我告诉他医院还有角膜的库存,他说:如果大白痴再也不肯接受我,我再也看不到大白痴,眼睛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大白痴身体里有我的一部分,我想着也开心……医院摘了他的角膜,急缺造血干细胞,检查完一看,你们俩完全匹配,也就用了。”
“我对流川,总归是恨的。”洋平闭上眼,“我知道只要他招一招手,你就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走。我心里难受,不想就那么便宜他,于是对他说:花道已经回湘北了,你可以在门外等他,如果他原谅了你,就会出门找你,如果他不肯原谅你,就会对你视而不见。他说:让我等多久都可以,大白痴等了我二十年,我就等他一直到死,直到他再也不恨我,愿意跟我在一起……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做了,一直坚持到现在……”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啊,那天在医院和大家高高兴兴过生日的时候,狐狸就孤单地坐在这儿等我了吧。
樱木瞪着眼,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起来。他喃喃说:“我根本没恨过他……狐狸,本天才是这么心胸狭窄的人么,等你那么多年,都是我自己犯傻犯贱,我从没恨过你,从来没有……”洋平说:“对不起,花道,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太自私,我没办法原谅他……”
樱木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窗边,男人还在那儿坐着,脸上的血已经凝固了。樱木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夜幕降临,小城市的喧嚣隐匿在彼此间数十米的距离中,人声如潮水般退去,偌大的空间只剩两人,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
十二点,街道沉沉陷入梦乡,昏黄路灯下只剩孤独的男人,他摸着拐杖想站起来,又跌回去。腿麻了,他拍拍腿,忍受那种麻刺入骨的痒痛,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知觉。啪,啪,啪,啪。他点着拐杖往家走,黑风衣飘在空中,背影显得那么悲伤而又苍凉。
这就是狐狸么,那个冷酷高傲、意气风发的男人,总是只拿眼角瞟着对方,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樱木又叼了根烟,打火机半天也点不燃。
街那头走过来两个步履蹒跚的醉鬼,男人不小心撞了他们一下,其中一个骂起来,满嘴污言秽语,另一个对准男人踹了一脚,他摔在地上,拐杖滚到一边。他伸手去摸,刚摸到手柄,又被醉鬼踢得老远。他们看着男人的丑态,大笑起来,笑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中回荡,撞在墙上啪啪作响。男人腿摔坏了,又没了拐杖,只能像狗一样趴着,一点一点往前爬……
樱木关上窗户,把脸埋进灰尘漫漫的窗帘布里,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洋平说:“花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看着你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