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渊仰躺在右侧最里边——靠近窗户的病床。
他正在打点滴。
搁在病床旁的点滴架挂着一瓶盛有黄色液体的瓶子,自瓶子伸出一条细管连到针头。
用胶带固定的针头插入黑渊手腕内。
黑渊立即察觉进房的人是菊村。
菊村提着水果篮,站在黑渊病床一旁。
黑渊比之前更瘦削。
令人不敢相信人的肉体竟可以在这么短的期间内瘦到这种程度。
本来他的双颊就很消瘦,却仍留着一点肉,此刻的他却连那点肉也失去了。
看上去仿佛突然苍老了四、五岁。
「是你啊……」黑渊转动眼珠望着菊村。
声音、眼神跟以前一样。
听到那声音并看到那眼神时,菊村微微松了口气。
菊村本来还担心万一黑渊的病情恶化到令人不忍待在他身旁时,到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昨天听说你住院了。」菊村说。
黑渊望向菊村手中的水果篮,微微哼笑了一声。
「病状到底怎样?」
「很糟。」黑渊直率说。
他望着插入自己手腕内的针头,又自语说:「真不像个样子。」
「听说你在八天前住院的?」
「嗯,自从跟你约在山根深渊见面那晚后,我就咽不下东西。勉强吃了东西,也是全部吐出。靠着啤酒和家中剩下的蕃茄,躺在床上呻吟了几天,结果第四天就不能动,连眼睛也看不清……」
黑渊在此顿口,调整了呼吸。
「第四天,有人来讨债,是送报的。那家伙是来收三个月前的报费,看到我在床上呻吟,叫来救护车。救护车送我来这里,之后就一直这个样子……」
——是什么病?
菊村本打算这样问,又噤口。
他脑中掠过「万一是绝症」这想法。
黑渊似乎看穿菊村的内心,说:「是胃。」
他望着菊村继续说:「医生说是胃溃疡,说我的胃破了两三个洞。虽然我不知道医生说的是不是实话。」
黑渊直愣愣地望着菊村,又说:「你的相貌变了。」
「相貌?」
「表情变得很可怕。」黑渊徐徐道。
菊村觉得突然被黑渊以一把暗灰色匕首恐吓着那般。
那匕首似乎插进自己的心脏。
「老实说吧,」黑渊在床上仰望菊村说:「你是不是去了?」
声音很温柔。
「去哪里?」
「去钓那家伙。」
「……」
「你每天都到山根深渊吧?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每天去,却钓不到。」
黑渊头一次发出低微的笑声。
「结果,因为看我没去,渐渐有点想不通,才到我家看看到底怎样?然后才知道我住院了。」
黑渊露出黄牙微微笑着。
「你怎么知道?的确是这样。」
「唔……」黑渊闭上眼,又睁开眼说:「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一直很担忧那尾大香鱼会不会被你钓上。」
「我钓不上那尾香鱼。」
「我就知道你钓不上。」
黑渊心满意足地点头。
「那尾大香鱼只肯咬我做的『黑水仙』。你没有『黑水仙』,当然钓不上了。」
「……」
「很叫人哭笑不得吧?」黑渊说。
「什么意思?」菊村问。
「不是吗?我手中有那尾香鱼愿意咬钩的『黑水仙』,却变成这个样子躺在这里,不能到河川去钓……」
「……」
「而你可以自由到河川,手中却没有『黑水仙』……」
「原来是这个意思?」
「世上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本来就这样。」
菊村仍提着水果篮,望着黑渊。
「怎么?你好像有话想说?」
「黑渊先生说得没错,我用尽各种方法,能想到的方法都用过了……」
「你大概用长竿试过了吧?起初用你最擅长的『灯笼钓』,换过好几次毛钩,之后再试着用『友钓』、『鱼饵钓』,全部试过后,最后再学我做了个类似『黑水仙』的毛钩,是吧?」
菊村答不出话。
黑渊说中了他这几天试过的一切。
黑渊脸上甚至看似浮出一种喜不自禁的表情。
「你想借那个毛钩吧?」黑渊问:「借我的『黑水仙』。」
黑渊再度凝视菊村的双眸。
菊村没肯定也没否定。他只是凝望着黑渊。
「不过,不行啊,我没欠你那么多人情……」
「我知道。」菊村总算点头说。
「你听着,下次轮到我去。在我不能开口说话躺在这里的这段期间,你已经用你的方法钓了那么多天,所以下次轮到我去。」
黑渊的声音逐渐亢奋起来。
「人有时还是要住院比较好。被抬到这里时,我连话都说不出来。现在却可以跟你这样聊天了。本来就算死在家中也不奇怪,是到我家来讨债的人救了我。算是运气好吧。我很不甘愿就那样死去。怎么可以死去呢?不过,我会死,一定会死,我要是能活到年底就算很走运了。但是,在我钓上那尾香鱼之前,我不会死的。我要钓上那尾大香鱼后才死……」
黑渊那双发黄的眼眸逐渐发亮。声音颤抖。
不仅声音。因过于兴奋,他全身也微微发抖。
「坦白说,我一直很不安。很怕在我不能走动这期间,被你钓上那尾大香鱼……」
「黑渊先生……」
「我曾经为了逃离医院而昏倒在走廊。我知道你钓不上那尾大香鱼,只有我的『黑水仙』才能钓上那尾大香鱼。可是,明明知道,却还是很不安。你特地来看我,真让我松了一口气。」
「……」
「下次轮到我去,我一定可以钓上那尾大香鱼。」黑渊说。
4
菊村在「醉处」喝酒。喝的是清酒。
对酌的是中根。
起初喝啤酒,喝光第一瓶啤酒后换成清酒。
下酒菜是生鲜小沙丁鱼。
菊村喝得比平日快。
正是去探看黑渊病情的那天晚上。
他到医院去探看黑渊,回到店里时凑巧中根打电话来,邀他晚上到「醉处」喝酒。
店里工作大致结束后,菊村才来「醉处」。
两人边喝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中根先提起小说的事。
「感觉好像失去了一切。」中根说:「写完后,全身就没劲了。三、四天都窝在家里发呆。」
中根的语气中带着某种快乐。
「大概因为觉得很畅快吧。」中根边喝酒边自语地说。
「畅快?」
「也就是说,之前我全身积存了很多东西,写完后,那些东西好像也跟着全部消失了。」
「这样吗?」
「所以觉得很畅快,脑子里空空的。感觉好像已没什么东西可以再写了。结果啊,不到五天,突然又想写东西。」
「又想写了?」
「嗯,我现在才理解,那不是失去一切,只是去掉多余的东西而已。」
「多余的东西?」
「我也说不清楚。只能说,那些东西对写小说的人来说是多余的。好像也不能这样讲,对写小说的人来说,那些东西毕竟也是必要的吧……」
「……」
「可能是想试试自己。试试自己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写小说,而且写小说时到底可以认真到什么程度。这回却没有这种感觉。」
「这回?难道你又开始动笔了?」
「我自己也很难相信啊。可是,这回却写得下去。大概是试过一次后,明白自己是个可以写小说的人。明白自己蛮喜欢那种独自一人在稿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填着方格子的过程。所以没必要再自我试探,才会觉得很畅快吧。其实不是失去,只是去掉多余的东西而已。现在反倒可以尽情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写得很快乐。写越多,就越清楚自己到底想写什么,而想写的东西也跟着越来越多,动笔的时候,连自己都兴奋得很。」
「是这样吗?」
「嗯。」中根回答得像个少年。
他看上去仿佛蜕下一层皮。
「我会终生写下去。」中根说:「所以,打算在下个月开始工作。」
「工作?」
「嗯。」
「你不是决定要写小说吗?」
「正因为决定要写小说了嘛。」
「……」
「我已经决定终生写下去。既然明白自己将要这样做,就不会去计较现在辞职的话,书畅销了该怎么办,或书不畅销时该怎么办,那种类似下赌注的问题了。我认为等书真的畅销后再辞职也不迟……」中根说。
「可是,你一边忙着工作,一边又要写小说,这样不是很累?」
「是很累。我知道会很累。反正之前也都是这样嘛。」中根说:「不过我已经决定继续累下去。」
中根说完喝了一口酒。
菊村也不认输地加快喝酒的速度。
「你今天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菊村问。
「唔,嗯。」
中根望着菊村,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又喝了一口酒。
「你想说什么?说啊。」菊村道。
「是香鱼……」中根说。
「香鱼?」
「听说你最近每天都去钓香鱼?」
「你听店里人说了?」菊村问。
「嗯。」中根点头道:「昨天我到你店里,见到你太太了。」
「我太太?」≮我们备用网址:≯
「我随口问说你最近有没有去钓香鱼,结果你太太说每天都去。我又问,真的每天都去吗?你太太说每天都去。」
「……」
「我听后吓了一跳。」中根说毕,顿口。
「是真的。这十多天来,我每天都到早川。早上和傍晚……有时是一整天。」
「听说你每次都带不同的钓竿去?」
「嗯。」
「你开始玩『友钓』了?」
「不是为了这个。」
「那又为了什么?」
「……」
「你是不是有什么目标?」中根问。
菊村不答话。
「你太太很担心。她说她不在乎你每天去钓鱼,可是除了钓鱼,她说你好像有点怪怪的……」
「我有点怪怪的?」
「嗯。她说你明明是去钓香鱼,看上去却一点都不快乐。她反倒问我知不知道原因。我听了也有点担心。所以今天不是为了告诉你小说的事才找你出来,只是想看看你。就为了这个而已……」
中根说完搔搔头。
「很奇怪吧。像我这种年纪突然放弃工作写起小说的人,竟然也一副假正经地担心比我还认真工作的你。」
中根又喝了一口酒。自己倒酒自己喝。
彼此沉默了一阵子。
「老师啊……」
过一会儿,菊村才低声唤了中根。
「怎么了?」
中根把杯子搁在柜台,转头望向菊村。
菊村一脸认真表情地望着中根。
「今年六月,你不是跟我一起去钓香鱼吗?」菊村说。
「你是说六月一号那天?」
「嗯。那时不是有人钓上一尾大香鱼吗?」
「是那尾大香鱼?」
「超过四十公分的那尾,大概有四十四公分吧。」
「那尾香鱼真的很大……」
中根似乎想起当时的事而眯起眼睛。
「如果我说有比那尾更大的香鱼,你会相信吗?」
「比那尾香鱼还更大的香鱼?」
「嗯。」
「反正我亲眼看过那尾香鱼了,就算有比那尾大一、二公分的香鱼,大概也不奇怪吧。」
「不是只有一、二公分。是十公分。搞不好是比那尾大十五公分以上的香鱼。」
「不可能吧,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香鱼……」
中根说到一半,才察觉菊村的眼神比平日更专注,正望着自己。
「喂喂,等等,真的有吗?真的有那么大的香鱼?」
「如果我说有呢?」
「真的有?」中根低声问。
「我刚才不就说了,如果我说有,你相不相信?」
「不相信。那等于是在问我,这世上有没有身高将近四公尺的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