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亮光射进菊村双眼。
「你好……」菊村说。
「啊,你好。」用亮光照人的那男人行了个礼。
来到木桩前的两个男人拨开芒草丛坐下。
菊村和中根本来打算假寐一阵,却迟迟睡不着。
「睡不着吧。」中根窝在睡袋内说。
菊村点头。
每次想睡时,那一成不变的急流声总是缠绕在耳边。
「碰到这种时候,要是可以浮出什么灵感就好了……」
中根不经意地自言自语。
他并非期待菊村会有所回应。
「最近怎样?」菊村问。
「仍在写啊。」中根低声答。
写——中根说的是小说。
中根和菊村同样是三十八岁,未婚。
他在小田原某家企划公司发行的地区报纸编辑室任职顾问写手。
也在本地发行的报纸上连载小说。
虽然透过东京熟人定期接了一些杂文撰稿工作,但菊村不知道杂文的详细内容。他只知道中根很想成为专业小说家。
以前中根曾投稿某大众小说杂志的新人奖,作品被选为佳作,之后改写了三次,才以笔名刊载于该小说杂志上。这是四、五年前的事。
菊村仍保存着当时的杂志。
中根的小说在全国发行的杂志露脸,说起来前前后后就仅有这一次。
那时以来,小岛雄二总是称中根为「老师」。
「中根也终于成为『老师』了……」
本来只是在「醉处」半开玩笑地这样说,不知何时竟成为通称。
菊村问中根「怎样」,中根回说「仍在写」,之后便中断对话。
虽然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但菊村始终无法真正入睡。
三点刚过,两人不约而同地爬出睡袋,开始做「灯笼钓」的准备。
环视了四周,看来大家都在做同样动作。
准备工作结束时,东方上空一隅已逐渐变化成不能说是夜晚的天色。
3
事情发生在九点半过后。
直至九点,菊村已钓到三十尾以上的香鱼。虽说大部分是小香鱼,但也有三、四尾二十公分等级的香鱼。
大致说来,尺寸全比去年大。
即使是小香鱼,咬钩劲头也锐利得如一把小刀。二十公分等级的香鱼则在锐利中又多了重量。
每当浮标有鱼讯时,微微抽起,便可看到发光的香鱼鱼鳞在水中翻滚,而且还把浮标拉进青色水面下,让钓线切割水面般地奔驰。
中调子②碳纤维钓竿的竿尾几乎被拉进水中。
『注②:指钓竿从中间弯曲的弹性,有「中速」之意,亦指钓竿回复到先前静止状态时的速度。』
既想享受香鱼的咬钩劲头,又怕玩着玩着,香鱼会察觉本身其实已上钩的事实,这两种情感在内心挣扎。以时间来算,顶多只有数秒钟之久。
竖起钓竿,香鱼会被钓竿的弹力拉到脚边。香鱼咬劲愈大,钓竿欲回复原本状态的时间也愈长。
接着用捞网捞起脚边的香鱼。
钓上大香鱼时,菊村总是情不自禁地环视四周。他很想不形于色地向四周钓友夸示自己所钓上的香鱼尺寸。
而每当自己斜眼看到一旁的钓友钓到大获物时,便很不甘心。当然那感受不是很强烈,不过至少有针头那般大。因此当自己钓上大获物时,他也想让四周的人看看。
菊村想不通为什么会陷于这种幼稚的精神状态。
这天是晴天。
随着太阳逐渐上升,气温也增高。
草丛上的露珠已消失,开始蕴含青草热气。
自山头出现的阳光射入水中后,可以看见在水底石头四周吃食水藻的香鱼鱼鳞,因阳光反射而闪闪发光。
九点过后,鱼讯逐渐减少。
四周的钓友零星吃起迟来的早餐,也有人把「灯笼钓」改为「友钓」。
然后,九点半——
上游传来男人的惨叫声。
「让开!对不起!让开!」
那人大声叫喊。
拨开芒草丛的声音和双脚践踏河水的声音自上游逐渐挨近。
是菊村钓鱼据点的这一侧。
「请让开一下!」
有个男人边发出叫声边竖着「友钓」的长钓竿,穿梭在站在河中的钓客与钓竿之间,水花四溅地自上游跑过来。
全身几乎都湿透了。
看来在水中跌了不少次。
钓客被男人的气势压倒,纷纷退到一旁。那男人一下子停止,一下子又奔跑,一下子跑到岸上又跑下来。
钓竿弯曲得令人不敢相信。
仿佛有人在水中用手拉着钓线,钓竿尾用力沉入河中。
这是相当大的获物。
「看来是大鱼。」
中根收回在河面流动的钓组说。
「不会是香鱼吧?」菊村问。
就香鱼来说,那咬劲太强了。
菊村认为大概是一尺以上的雅罗鱼或幸存的放生鳟鱼。可能是几年前放生的鳟鱼长得太大,凑巧上了那男人的「友钓」钓组。
菊村看到巨大鱼影。
是鳟鱼?
看到鱼影那瞬间,菊村背部闪过震惊。
因为他看到的那鱼影,就鳟鱼来说好像细长了一点。
「是鳟鱼啦。」
「鳟鱼……」
对岸传来叫声。
但男人似乎没听到那些叫声。
就算水中钓线用的是〇.四号等级,能够不断线地一直追到此处已经可以说是奇迹。
男人面目狰狞地通过菊村和中根面前。
另有个男人站在不远处的下游河中钓鱼。腰上插着捞网。
「用捞网!用捞网!」
从上游追奔下来的男人大喊。
钓线在水面滑动般地挨近站在河中那男人。水深约达男人膝盖。可以看见急速往前游的鱼影。
站在河中的男人总算理解自上游跑过来的那男人叫喊的意思。
他把钓竿递给一旁的男人,抽出腰上的捞网。
这时,鱼影已游到河川中央。
「拉到这边!」持捞网的男人说。
先不管到底是鱼本身的意志,还是持钓竿那男人的意志,总之鱼影突然改变方向,游向持捞网那男人的方向。
众人的视线全集中在这场竞技上。
男人沉下腰,双手握着捞网沉入水中。
捞网就在游过去的那鱼影眼前。鱼影抗拒钓线力量,试图打算改变方向。
持捞网的男人对着鱼影改变的方向,往前凌空跳跃。水花四溅,男人全身跌入水中。他跌入水中时也没忘了捞起捞网。
巨鱼在被捞起的捞网中摇着鱼尾。鱼身明明折成两半,鱼尾仍在捞网外。
那鱼像弹性很强的弹簧,柔韧地自捞网内跳至半空。
钓线被强烈拉直。
钓线在半空断裂。那鱼掉落在深度不满十公分的岸边浅滩。
「呀!」
男人发出悲鸣,抛出钓竿。
他发疯般地用双脚溅起水花,整个人自头部扑向欲逃往水深处的鱼影。
男人双手抱住那鱼影。鱼仍想逃,男人发出呐喊地将鱼抛到河岸。
「真受不了。」
菊村附近的男人发出叫声,他仍以为那只是一条鳟鱼。他气愤自己的下竿标点竟被人践踏得乱七八糟,而这一切只不过为了一条鳟鱼。
那尾鳟鱼落在呆立着的男人脚边。
巨鱼在岩石间跳跃。
最初挨近的是用捞网在水中捞起鱼的那男人。
「这是香鱼。」男人喃喃自语。
「香鱼?你是说香鱼?」呆立的男人确认般地低语。
双膝不停发抖。
「是香鱼。」
手持捞网的男人再度说。
所有人都吵吵嚷嚷地朝巨鱼的方向聚集过来。
「听说是香鱼。」
「香鱼?」
「怎么可能?」
周遭扬起讶异的叫声。
中根先跨出脚步,继而是菊村。
「菊村先生,是香鱼。」中根说。
「好大……」菊村倒吞一口气。
那的确是香鱼。肥腻腹部虽沾着沙,却错不了。
菊村站在中根一旁,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条巨大香鱼。
4
「真的说不出话来……」
中根喝着第二杯生啤酒,坐在「醉处」柜台前叹气。
菊村坐在一旁。
柜台上并排着盘子,盛着今天刚钓上的盐烤香鱼。
「老师,你从刚才起就一直重复这句话……」
头秃得光溜溜的「醉处」老板边料理竹荚鱼的碎生鱼片边说。
「有这么大哩。看到时,惊吓得好像眼珠被人打了一拳。第一天就看到那种东西,真会叫人受不了。那个,至少有四十公分以上吧……」
中根征求菊村同意般地说。
菊村点头。
香鱼是没法长得太大的鱼种。二十公分等级的就足够令人脸上发出得意微笑。二十五公分等级的则是即使每天都来钓,钓了整个夏季也顶多几尾。虽然偶尔也有超过三十公分的香鱼,但每个人都认定不可能有超过四十公分的香鱼。没想到竟然有。
两人看了那尾香鱼后,完全丧失斗志,早早就收竿。说好晚上七点在「醉处」碰面喝酒,菊村在十五分钟前刚穿过「醉处」布帘进来。
中根先到,以盐烤香鱼当下酒菜,正在喝酒。
「小岛先生说他也会来……」
中根看到菊村时便这样说。
「他太太呢?」
「听说好多了。我刚才打电话给他,告诉他那尾香鱼的事,他吓了一跳。不过好像还不相信。总之,他说工作结束后会马上赶来……」
「醉处」位于车站附近一条似乎随时都会闻到尿骚味道的小巷尽头,菊村、中根、小岛都是这儿的常客。
一起出门钓鱼的当天夜晚,三人通常会聚在这里喝一杯。
「可是啊……」
中根把盛着第三杯生啤酒的酒杯,自唇边搁回柜台地说。
「往后,我的香鱼,可能会有点变化……」
「变化?」菊村问。
「我是说,往后一辈子再也看不到那么大的香鱼了。更别说是自己钓到的了。如果那是三十公分或三十五公分大的香鱼,还会认为搞不好哪天也钓得到,可是,像那种超过四十公分长的,大概再也钓不上了……」
「大概吧。」
「如果是听别人说的,我们会认为是这个吧……」
中根用右手食指做了个抹唾液的动作,再做了个将指尖擦在右眉上的动作③。
『注③:不可信之意。江户时代的民间信仰认为把唾液擦在眉毛上,便不会上狐狸的当,现代则指不可信之事。』
「可是,既然亲眼看到了……」
中根感慨地说。说完,望着菊村。
「怎么了?」
「说了你可别笑我。」
中根一反常态地认真望着菊村。
「说说看啊。」
「我啊,不知怎么回事,因这事突然觉得全身无力,但却又……」
「……」
中根移开视线地垂下头。
「突然很想抛开所有赚不了多少钱的小气工作和繁杂琐事,尽一切力量写小说。卖得不好也无所谓,总之我想使出目前剩下的所有力量,甚至写到我一点体力都不剩的程度。我是想,在四十岁之前,总要有一次认真工作到披头散发、双眼发直、咬牙切齿、骨头松散的那种程度……」
中根边说边抬起脸,害羞地呵呵笑。
「自己说又自己笑的话,可见这也没什么了不起。」
中根说完又笑了出来。
接着再度回到香鱼的话题。
菊村内心想着黑渊的事。
——那是黑渊的香鱼。
他这样想。
他认为那是去年十二月跟黑渊一起看到的香鱼。
黑渊用妻子的阴毛制成一根名叫「黑水仙」的毛钩,执拗地追寻那尾香鱼,如果他知道此事,不知会怎么想?
有人钓上一尾巨大香鱼的消息,一定会在所有钓友之间传开来。就算有出版钓鱼书的出版社来采访也不奇怪。钓到四十公分以上的香鱼,正是重大到这种程度的事件。
就算隐瞒,迟早也会传入黑渊耳内。
半个月前,黑渊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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