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俨指着高仲舒腰间的一缕丝穗。这丝穗原本在衣下,穿着衣服看不出来,
他低下头看了看,道:“这个啊,是个玉带钩,和阗美玉碾的,怎么了?”
明崇俨皱了皱眉,道:“是上面的那个缀子。”
高仲舒撩起小衣,将那缀子解下,道:“这个啊,就是个琉璃子,不值钱的。”
琉璃在商周时就有,到了唐时更是到处都是,甚至连瓦片也有用琉璃制的。
高仲舒这琉璃子有拇指一般大,暗褐色,虽然通透,也值不了几个钱,当中有个
小孔,一条丝穗穿过。明崇俨接在手中看了半天,神情凝重,半晌不语。高仲舒
站得有点不耐烦,道:“明兄,还要不要脱?好冷的。”
明崇俨抬起头道:“穿上吧。这琉璃子你是从哪里来的?”
高仲舒心里一沉,将外套穿上,一边系着衣带,一边道:“家里找到的,一
直扔在箱子里。我看它好看,拿来拴在衣带上有好几年了,也不知是哪儿来的。
这个是不净之物么?”
明崇俨将琉璃珠举到灯前照了照,也没回答,高仲舒正待再问一句,却见明
崇俨猛地喝道:“快闪开!”他本是盘腿坐着,左手食中二指在地上一按,人如
离弦之箭,一下移开了三尺。也就是在他闪开的一刹那,从屋顶有团黑影猛扑而
下,堪堪未曾扑到明崇俨头顶。这团黑影扑在案上,案上的灯火立时熄灭,屋里
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高仲舒还不知出了怎么回事,叫道:“出什么事了?”他话音刚落,却觉得
一条冰冷的手臂又扼住了他的咽喉,与方才在街上时一般无二。他吓得魂飞魄散,
喊已喊不出来了,眼前更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正在惊慌,却觉得扼住他
脖子那人忽地一震,“噗”的一声响,从他背心处却涌来一股大力,险些要把他
打得呕血,疼得叫道:“啊呀!”
明崇俨觉察到头顶有异样,待闪开这一击,人还不曾站起,左手两根手指又
在地上一捺,人贴着地面翻了个身,双足一蹬,人已扑了上去,一拳打向那黑影。
这一拳出手极快,那个黑影显然也根本闪不开,一拳中的,却觉得入手软软的,
倒似击中了一团绵花,随之却听到高仲舒惨叫起来。他左手已摸出了腰间的短剑,
只消这一拳将来者击倒,左手短剑马上便可刺出,但一听得居然是高仲舒呼痛,
心知此人定是将自己的拳劲都移到高仲舒身上了,再这样打下去,恐怕先要把高
仲舒打死。他的短剑硬生生止住,双腿一屈,化去了前冲之势,稳稳站在地上,
道:“是什么人?”
屋里,已是暗得丝毫不能见。过了一会儿,黑暗中有个声音低低道:“原来
还有个术士,怪不得能破我的魅影大法。”
这声音极是怪异,连男女都听不出来。此时屋中暗得异乎寻常,那是此人以
土魅术封住了这间屋子,明崇俨暗自后悔,心道:“我真是无用!破了此人的魅
影术后,居然没发现他已欺入屋中了。”他紧了紧手中短剑,沉声道:“十二金
楼子的五魅术,果然名不虚传。”
黑暗中,那人“吃”地低低一笑,道:“知道我们十二金楼子的名字,居然
还敢出头,阁下也算胆大包天。只是我也算看走了眼,居然未曾发现长安城里有
你这般一个好手。”
明崇俨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到底意欲何为?”
那人又是“吃”地一笑,道:“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也不想杀人,与
阁下井水不犯河水,还请阁下将那负心子给我。”
果然就是那颗琉璃子啊。明崇俨沉吟了一下,道:“你们要这来做什么?”
他知道十二金楼子定然不会说的,但此时也没别的主意,只有先东拉西扯一
番。果然,那人道:“少知道点,还能多活几年。”
这人刚说完,高仲舒又呻吟了一声,想必是那人扼住他咽喉的手臂又收紧了
一圈。明崇俨叹了口气,道:“好,你将这东西拿走,别伤了高兄。”
他伸出手去,将琉璃子托在手上。手一伸出,便觉微微一轻,琉璃子已被那
人取走,那人低低笑道:“明兄诚识时务者,好,我答应你。”
屋子里突然间一亮。其实此时天色未曙,外面仍然很是黑暗,但方才屋里仿
佛被浸在墨水中一般,什么都看不到,此时虽然还很暗,但已可模糊看到屋中的
景像。高仲舒只觉只觉喉咙口一松,方才扼住他的那条冰冷的手臂在眨眼间便已
消失,他又惊又惧,一被那人松开,竟然连站都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摸了
摸咽喉处,长长地吁了口气。黑暗中又听得“啪”的一声,却是明崇俨点着了油
灯。他惊魂未定,看了看四周,却见辩机坐在后面,一般地脸色苍白,倒是明崇
俨嘴角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他道:“明兄,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十二金楼子到
底是什么?”
明崇俨点着油灯,捻灭了手中的火绒,又看了看掌心,微笑道:“十二金楼
子,探丸夜杀人,此番居然未取人性命,当真意外。”
高仲舒打了个寒战。他原先牛皮震天地说什么“真个遇上鬼物,我有利剑在
侧”,但今夜所遇之人都诡秘异常,此时这份豪气已荡然无存。他坐了下来,道
:“那我该怎么办?”
明崇俨抬起头,微笑道:“高兄不必惊慌,十二金楼子虽然出手狠毒,但一
诺千金,你应该不会有事了。”
高仲舒听得自己没事了,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道:“那就好,真
吓死我了。对了,明兄,这些人真是鬼怪么?”
明崇俨从怀里摸出个罗盘放在案上,微笑道:“怪力乱神,存而不论,敬而
远之。”
这本是《论语》中的话,高仲舒自然读得熟而又熟。听明崇俨这般说,他也
不好再说什么,垂头想了想,道:“那么此事就算完了?”
此时明崇俨摸出一张图来,道:“还不曾。高兄,我们来看看,到底是谁请
动这十二金楼子的。”
那是张长安城细图,画得极其精细,长安城东西二十里,南北十八里,是个
长安之形,这张图除了皇城未画,其余诸坊都画得极为细致。他将这图往地上一
摊,平平展开,照着罗盘调了调方向,右手拇指在诸个指节上掐了一遍,喝道:
“疾!”手指缝里,一颗小小的绿豆蹦跳着落到地图上。
绿豆也不是什么希奇之物,高仲舒正想问问明崇俨在做什么,却听得一阵细
细的摩擦之声。他定睛看去,却见那颗绿豆正在纸上慢慢滚动。若是洒下时绿豆
趁势滚动,原也不奇,但这颗绿豆滚得这般慢法,几乎像是个小虫子。他呆了呆,
道:“明兄,这是……”
辩机在一边突然插嘴道:“明兄秘术,当真让人叹为观止,这绿豆指的,便
是方才那妖人的行踪吧。佛门六神通,明兄此术想必与天眼通殊途同归。”
高仲舒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在那人身上下了什么咒吧?哈,这样便可知
道他去哪里了。明兄,你可真是了得,真个厉害。”
他二人一唱一和,明崇俨也有些得意,微微一笑道:“岂敢。”辩机与高仲
舒的马屁固然让他受用,而从那人顺藤摸瓜,一直可以追查到十二金楼子的最高
首领处。一念及此,明崇俨心里也暗暗有些激动。
多年之惑,也许终于可以解决了。
他正想着,高仲舒突然“啊”了一声,叫道:“什么!居然是苏合功这王八
蛋!”他也呆了呆,道:“高兄,算怎么了?”
高仲舒提着地图上那颗绿豆停住的所在,道:“修真坊,那是苏合功家啊!
怪不得这小子还咒我说出门碰上不干净东西,准是他搞的鬼!”
他本就多嘴,此时明白了那些异人是谁叫出来的,大为气愤,指手划脚地大
说起来。在弘文馆时就因为有鬼无鬼,他与苏合功吵得热闹,这种吵架对于他们
来说也是家常便饭,自然不奇,让高仲舒没料到的是苏合功居然会叫术士来吓自
己。别个也罢了,最叫他着恼的是阿白受了伤,虽然这伤极轻微。
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明崇俨与辩机二人都听得呆了。高仲舒说得兴起,
指着地图上那颗绿豆的所在,叫道:“你看……”
辩机和明崇俨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也就是这时,那颗绿豆忽地发
出“啪”一声,竟然一下成了一小团火。高仲舒吓了一跳,马上又喜不自胜,心
道:“啊呀,我怎么也用法术了?我以前还不知道。”还来不及高兴,明崇俨右
手极快地一展,一下将那团小火捉到了手中。辩机也吓了一跳,道:“明兄,怎
么了?”
明崇俨的脸上又大是凝重,低声道:“我的踏影术被他们破了。”
***
长安城一百一十坊,因为东南角有曲江池,二坊划入,实则一百单八坊。这
一百单八坊中,房屋密布,又有无数的小巷将每个坊分隔开来,若是初来乍到之
人,只怕一到长安城便晕头转向,根本不辨路径了。
每天夜晚,长安便如一头沉睡的巨兽,一片死寂。但只要晨钟响起,这座巨
大的城市便会从每个坊巷中吐出海潮一般的人流,又变得生机勃勃。
只是此时刚交丑时,天还未亮,长安城里仍是死气沉沉,尤其是西北角的修
真坊,由于人流相对而言不多,店铺稀少,更是冷清。
修真坊东北角,靠近光化门的一个庭院里,在一座三层的楼上,有两个人正
相对而坐。这两人一动不动,仿佛两尊雕像,当中刚放着一个小香炉,插着一支
香。
烟气笔直升起,几乎如同铁丝。这两人脸上也毫无表情,只是默然坐着。
当第一丝曙色穿破云层,将院子映上一层淡白的时候,这支香也已燃到了头。
左边那人忽道:“老九回来了。”
这是个中年人的声音。坐在右边的那人本来如同入定一般坐着,听得他的声
音,抬起头,耳朵抽动了一下,道:“还在半里以外,片刻即到。”这人的喉咙
仿佛受过重伤,声音十分沙哑,也十分苍老。“只是,他被人下了踏影咒。”
左边那人忽地站起,道:“老九真不成器,居然还不知道,我去拦下他。”
他站得虽急,却是无声无息,连袍子都没有带起一丝风声。刚一站起,右边
的老者忽道:“不必了,到了此处,便是拦住老九也已没用。”他说着,抬起头
看着泛出一丝白色的窗纸,轻声道:“只是长安城中居然有能给九弟下踏影咒之
人,着实意外。”
左边那人似是想起了什么,低低道:“大哥,你是说……”
“极玄子只怕还有传人……”老者伸手在香头上一招,那支香还剩最后一段,
忽地火头大亮,燃得快了许多,烟也登时浓了许多。只是这烟被老者一招,如活
物一般聚向他掌心。说到“极玄子”三字时,他的手不自觉地颤了颤,似乎有种
难以遏止的惧意。他将手在膝上一抹,再翻过来摊开,烟气已凝成一个小球,在
他掌心不住滚动。
也就是这时,楼板上发出“咚”一声轻响,隔着纸门,有个人伏在外面。那
人兴冲冲地道:“大哥,二哥,我将负心子带来了。”
左边那人走到门前,拉开了门。伏在门外的是个浑身黑衣的男子,连脸都蒙
着布,只露出一双眼睛。见这人出来,蒙面男子眼中露出喜色,摊开手,手上正
是那颗琉璃子,道:“二哥,你看……”
他话未说完,屋中坐着的那老者忽地手一扬,手中的烟球忽地激射而出,向
这男子掌心打来,正击在琉璃子上。本来就只是一团烟气,击中后烟气将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