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明崇俨沉吟着。虽然没能真正发现十二金楼子的行踪,但至少
知道了一点,眩目戏看来的确与幻术有关。
这时那个胡旋舞已经下去了,照理该上下一个节目,但半日都不见人影,周
围的人开始喧哗起来。这时布帘一动,从后台走出一个人,却是个身穿金吾卫军
服的军官。见这军官上台,明崇俨呆了呆,道:“还有这么一出戏?”
“我也不知道,”高仲舒也甚是诧异:“我上回没见有这个。是禁夜了?”
东市和西市因为店铺林立,闲杂人等也多,因为禁夜比另外地方早一些,除
非是节日金吾不禁,才可以通宵达旦地玩乐。只是现在还不算晚,西市就算禁夜
也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不知这些军人来这儿做什么。
正想着,那军官走到台中,高声道:“列位,敬请安坐,不必惊慌,我们是
金吾卫,前来捉拿可疑人犯。”
这军官极其年轻,长得颇为俊秀文雅,但声音沉着老练,站在台上,身材虽
然不高,却虎虎生威,那些看客登时被他镇住了,纷纷坐下。明崇俨见这少年军
官年纪虽轻,目光如鹰隼,老到之极,暗自赞道:“好一个小将!”却听高仲舒
喃喃道:“这不是守约么?他怎么成了金吾卫?”
班子里这一通乱,表演自然持续不下去了,看客们纷纷向外走去。高仲舒看
看周围,道:“明兄,运气真糟,我们也走吧。”
明崇俨此时倒不动了,道:“再等一等。”
这时一群人已走过来了,其中一个想必是这园子的园主,唠唠叨叨地说着什
么,但那少年军官却板着脸理都不去理他。跟在后面的,是两个军人押着的一个
波斯人,这波斯人满面于思,看不出脸色,眼中却闪烁着惊惶。明崇俨低声道:
“高兄,你认识这人么?”
高仲舒也低声道:“他姓裴,名叫行俭,字守约。他是将门之子,去年刚离
开弘文馆,没想到当了金吾卫了。”
“原来他就是裴行俭啊。”明崇俨喃喃说道。裴行俭这名字他也听到过,此
人的曾祖裴伯凤是北周的骠骑大将军,祖父裴定高、父亲裴仁基也都是当世名将,
他自己年轻虽轻,更是文武全才,是当今苏定方大将军的得意弟子。明崇俨也听
说过,大唐宿将子孙,像秦叔宝之子秦怀玉、程名振之子程务挺,皆是一时翘楚,
但最出色的便是这裴行俭。
高仲舒道:“是啊,我武功不凡,不过他的武功说不定比我还好。当初在弘
文馆时和他比过剑术,我怎么也赢不过他。”
明崇俨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若说高仲舒的史学比裴行俭高,那他绝对信。
但高仲舒明明是文士,偏偏尚武,老爱吹嘘自己武功不凡。他只看了裴行俭
一眼,已知此人英华内敛,大有根柢,真个动起手来,十个高仲舒绑在一起也未
必是裴行俭单手之敌。只是他见高仲舒吹得兴起,也不好扫他的兴,只是低低道
:“他来捉这波斯人做甚?”
波斯人以豪富知名,俗传波斯人碧睛识宝,因此“穷波斯”一语便是长安人
取笑人的话。正因为波斯人豪富,因此颇招人忌,长安恶少劫掠杀人,不少便是
针对波斯人。但这个波斯人只是开了个搭班演一出眩目戏,似乎算不得什么豪客
富商。高仲舒听明崇俨这么一说,也怔了怔,道:“说不定,这波斯人犯了什么
事,我去问问他。”
这时从后面突然有个哭叫声:“爸爸!”一个人冲了出来拉住那波斯人的衣
服,正是方才跳胡旋舞的那个穿黑色舞衣的少女。她身上仍穿着舞衣,已是泪流
满面。“爸爸”二字,天下通用,人人都听得懂,场中诸人见到这个明眸皓齿的
少女哭得如梨花带雨,大为不平,有个人叫道:“他犯了什么事,当兵的要将他
抓走?说出来啊!”这人一喊,边上诸人登时随声附和,有些胆大的甚至过来要
拦住裴行俭,裴行俭厉声喝道:“我等奉命行事,谁敢拦阻!”他说着,将腰刀
一抽一退,铿然一声,那个想拦的登时唬得退到一边。裴行俭冷冷扫了一眼,又
道:“律法不枉平人,也绝不放过有罪之人。”
他转身走到那波斯人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那波斯人大吃一惊,也说了几
句,那个少女却睁大了眼,眼中大为为惊异,站起来对裴行俭说了两句什么,裴
行俭点了点头。他的话高仲舒一句也听不懂,诧道:“守约在说什么?”
明崇俨道:“波斯话。”
当今波斯人遍及天下,但都是波斯人学华语,学波斯话的除了舌人通事一类
便没几个了。高仲舒道:“他跟那个姑娘说什么了?怎的一说那姑娘便眉花眼笑。”
其实那少女也并不是眉花眼笑,只是听得裴行俭的回答,登时露出欣慰之色。
明崇俨道:“她说她叫明月奴,愿以身为质,代父亲顶罪。裴将军告诉她说
定不会冤枉平人。”说完,又叹道:“原来胡姬之中也有缇萦。”
缇萦本是汉文帝时名医淳于意幼女。淳于意因事下狱,将受肉刑,缇萦为父
求情,终于感动文帝,废除了肉刑。他正在感叹,高仲舒忽然道:“明兄,你会
波斯话么?”
“会一点,怎么了?”
高仲舒迟疑了一下,道:“你跟明月奴姑娘说,我高氏虽非权势熏天的望族,
在朝中也说得上几句话,请她放心,我定要救她父亲出来。”
高仲舒要解救这个被裴行俭捉去的波斯人,只能要祖父发话了。当初高仲舒
的曾祖高熲被隋炀帝诛杀,他祖父高表仁有鉴于此,对子孙管教极严,虽说自己
受封为剡国公,却从不敢恃权势欺人。高仲舒一眼见到这个叫明月奴的波斯女子,
便觉神魂颠倒,只觉纵然被祖父责打也在所不惜。明崇俨吓了一跳,道:“你真
的要这么做?”
高仲舒挺了挺胸,道:“自然!”转念一想,也觉得这实在太不可能了,祖
父绝不会贸然给一个波斯人去求情,登时泄了气。见那个波斯少女哀伤欲绝的神
情,他只觉心头也有些疼痛。
***
押着那个波斯人上了车,裴行俭看了看车后这个名叫石龙师的波斯人,仍是
满腹疑云。自己进入金吾卫也不过数月,如果说因为自己懂波斯话,所以让自己
来捉拿这波斯人,倒也可以理解,只是他想不通为什么要趁夜前来拿人。
马车缓缓而行,他也越想越是狐疑。现在离禁夜已不到半个时辰,街上已是
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只有马车辚辚之声。裴行俭正低头想着,车忽地停了下来。
他怔了怔,在车上站起身,却见前面有几个人立马拦住去路。他暗吃一惊,
伸手握住腰刀刀柄,喝道:“什么人,敢挡住金吾卫的去路!”
周围几个同来的士兵也都持刀持枪,一下围住了车。长安城自古便多豪客,
任侠使气,挥刀杀人,那是家常便饭,若是碰上几个不开眼的居然敢打劫金吾卫,
又被他们劫成了,那当真是个笑话了。
那些人中有一个越众而出,扬声道:“是金吾卫裴将军么?”
裴行俭见他一口叫得出自己名字,又是一怔,道:“正是在下。阁下是谁?”
“我是元从军长史胡鼎,奉命接收波斯犯人石龙师,这是我的腰牌,请过目。
石龙师可在你处?“
去年(贞观十年),天子将长安府兵一分为二,以十二卫与东宫六率为南衙,
元从军则称北衙,裴行俭便是在这时进入金吾卫,担任街使之职的。当年高祖定
天下,以太原初起之兵三万人留宿卫,号元从禁军。这支禁军老不任事后便以其
子弟代,因此又称父子军,号称禁军中的禁军,最受陛下信任。只是金吾卫属南
衙,裴行俭是个右街使,掌京城巡警之事,北衙却是守卫皇城,与南衙井水不犯
河水,居然元从军长史要在半路上提走一个波斯嫌犯,此事当真可疑。
裴行俭接过腰牌扫了一眼,又交还给胡鼎,道:“胡长史,抱歉,石龙师不
能交给你。”
胡鼎面色一变,喝道:“你难道怀疑我这腰牌有假不成?可知抗命不遵,乃
是死罪。”
裴行俭仍是面无表情,沉声道:“腰牌确是不假,但我奉命捉拿此人归案,
非本官之命,末将绝不敢听从。”
南衙由东宫太子及亲王编率,裴行俭所说的“本官”便是太子承乾与汉王元
昌二人。胡鼎脸上阴晴不定,也不知想些什么,沉默了半晌,方道:“你定要南
衙长官之命方可听从么?”
裴行俭只听胡鼎的声音突然多了阴森之气,心头一凛,心道:“这人难道要
动手不成?”右手往肩头一伸,已握住七截枪的枪柄,迎风一抖,这七截枪如灵
蛇出穴,连成了一根。他是苏定方之徒,当年幽州总管罗艺擅使八尺铁矟,号称
天下无双,最终败在苏定方手上。苏定方所用乃是九尺龙吟枪,因为裴行俭个子
不算高,苏定方因材施教,给了他这柄七截枪,枪分七截,长短随心,正适合裴
行俭所用。
一握住七截枪枪柄,裴行俭眼中登时放出寒光,道:“正是。我官职虽微,
却只听将令,不问其他。”
胡鼎只觉眼前这少年军官一枪在手,立如变了个人,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喝道:“大胆!”他身为北衙长史,官也不小,平时一言既出,旁人定然唯唯诺
诺,哪有裴行俭这般软硬不吃,居然还想动手的。他有心想拔刀立威,但见裴行
俭手提长枪,一看便知不好惹,因此嘴上说得虽凶,却是色厉内荏,带着马退了
一步。
裴行俭放声道:“我奉命捉拿此人,便只能交到北衙,快快让开了!”说罢,
七截枪在掌中如活物般一转,带起一阵风声,又忽地一声指向胡鼎,这意思已十
分明了,若胡鼎再国加拦阻,裴行俭已不惜一战。胡鼎没想到碰到这么个硬头,
已有手足无措之意,不由扭头看了看身后。这时,在他身后那几人中,忽然响起
了一个声音:“裴将军。”
一个人打马上前。这人遍身黑衣,身材也极是矮小,骑在马上大是不称。这
人走到裴行俭跟前,一直低着头,裴行俭枪一指,喝道:“什么人?”那人忽地
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伸出手来道:“裴将军,这是铜马契,请将军过目。”
这人虽然矮小得不像样,人也黑黑瘦瘦,但眼中神光如电,裴行俭一碰到这
人的目光,浑身只觉异样。铜马契是禁军兵符,此令由天子专发,不论南衙北衙,
皆受节制。裴行俭见他伸出的手空空如也,但又仿佛在那人手中确是有一个铜马
契,伸手作势去接。此时边上几个金吾卫士卒都已跪到在地,他的手一伸出,忽
觉掌心一凉,似乎有重物入手。铜马契还是隋时留下来的,据说是炀帝继位之年,
天降陨星,从中取铜铸契,比一般精铜要沉重许多,但此时明明掌心无物,却有
这种感觉,裴行俭心知不妙,但目光却已茫然。那黑衣人仍在低低道:“裴将军,
铜马契已在你手,可将人交给我们么?”
这人的声音忽高忽低,幽渺不定,裴行俭只觉头昏沉沉一片,只有灵台深处
尚余一点清明,这黑衣人此时说来,他再也无法反抗,挣扎着想抬起头,但前额
却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之极。他强自支撑了片刻,只觉一颗头越来越重,终于慢慢
垂下头,低声道:“是。”手一抖,七截枪已收回背上。
二明崇俨从屋中出来时,高仲舒正在外面探头探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见明崇俨走出来,他马上迎上来道:“如何?明月奴姑娘知道了么?”
他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