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宜,带上几名亲随,换了微服,披星戴月,策马而来。前面这队精兵知道皇上随后就到,早已有所准备,探明上山的路径之后,便派了人返回接应,将将赶在天亮之前将衍忱带上山来。
江胜雪前去叩见衍忱,将事发的经过直到方才苜蕤上人的现身,都一一禀报清楚。他特特提起了鹿子骁的悔过,恳请衍忱给他一个公允的裁决。
衍忱听罢,只淡然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是嗔是怒。他说:“他既然心陷相思,这已是世上最阴冷孤绝的囹圄,再也没有什么牢狱刑罚能比这更可怕的了。”
他们君臣二人说完了话,已经有些微的曙色朦朦地亮了起来。江胜雪连忙劝衍忱歇息,他也退回到自己的车驾内,潦潦草草又补了一觉。
当苏蕙珏把前门打开的时候,不禁微微吃了一惊。只见天光方自亮透的廊檐下,四个青年男子并肩而立,个个脸上都是一派虔诚的祈望与强自按捺的急切,除了昨晚就见过的江氏兄弟和鹿子骁之外,还有当今天子衍忱。
只略略一愕之后,苏蕙珏就恢复了自己历来的镇定。她对衍忱欠身道:“皇上,我师父苜蕤上人已将蓝儿的魂魄换回她自己的体内,大约再过半日,她就能醒过来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雄浑中略显苍老的声音,颤巍巍地叫道:“灵妹……”
苏蕙珏整个人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雳突然击中。只见她全身剧烈地一震,还没有抬头,就猛地别着脸转过身去。她根本不敢去看,只忙着抽身要走,一手紧紧压在胸前,尽力压制住胸间的抽泣,另一手则捂住嘴,拦遮着毫无征兆一触即发的大串大串洒落的眼泪。
一双粗糙的大手握住她的双肩,止住她的脚步,将她用力圈进怀里,髭须陷入她的后颈窝,那个声音在耳后那么近切而清晰地,又响了起来:“别再躲我了!二十七年了,你找得我好苦,你知不知道?”
苏蕙珏原本紧紧绷起的身体终于虚软下来。她激颤着转过身子,泪眼模糊中,那张刻骨铭心、却已沧海桑田垂垂老去的面容,像是从一场毁天灭地的洪水中破土重生的一整个新的人间——
“炀哥……”
苏蕙珏——前朝末代公主舒灵慧,此时便如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小鸟一般蜷缩在焕炀的怀里,泣不成声。
焕炀也喜极而泣,老泪纵横,紧紧搂着她,全不在意周围臣下的瞩目,像个初尝情味的少年男子那样又哭又笑:“傻丫头!你怎忍心如此折磨于我?若不是你生了个和你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儿,我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找得到你!
你究竟为何不肯见我?是恨我夺了你父王的江山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便把这皇位还了给你,你做女皇,我做你的臣仆,我……”
舒灵慧伸手堵住了他的双唇,又气又笑:“傻瓜!谁要做什么女皇?如今能再见到你,知道你对我仍有这么一片心,就是要我做天皇玉帝我也不稀罕啦!”
“哈哈哈!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痴儿,这等话都说了出来,就不怕为师到天帝前说与他知道你对他如此不屑,惹他怒极,倒给你们再加上几番劫数么?”
舒灵慧大窘回头,看见苜蕤上人站在门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满脸调侃之意。
她难为情地低下头:“师父……”
苜蕤抚掌笑道:“你二人一把年纪,如此为老不尊,也不怕后辈们笑话!”
焕炀冲她一拱手,洒然道:“师父在上,请受焕炀一拜!让师父见笑了,我和灵妹一世相思,今日终得团圆,可真是什么也不在乎了,别人要怎么说怎么笑,且由得他们,呵呵,由得他们吧!”
舒灵慧下意识地偷眼瞥了周遭一圈,原本还被苜蕤逗得大窘,在听了焕炀的话之后,不由感怀,又因此而受到鼓励,便坦然微笑起来:“师父,您老人家此言差矣,这里的其余人等,心思可都不在我二人身上,任我俩怎么胡闹,他们也是听不见看不见的。”
苜蕤随着她的目光望去,也摇头笑了起来:“果不其然!”
她上前一步,对那四名青年男子说道:“蓝儿此番受伤不轻,一时半刻还不能醒来,待她醒来之后,也会有些小小的不妥。”
见那四人立时便聚起一脸忧色来,苜蕤轻笑一下,才续道:“她的魂魄,之前被鹿公子的追魂逐魄十八喝震散,我虽已将它们一片一片都收集了来重新缀补,总难免有几分缺失遗漏。她稍迟醒来之后,样样都是好的,唯有对人,包括她自己是谁,怕是都记不得了。”
那四人一听这话,在略为失惊之后,又一一换回舒了口气放下心来的表情。衍忱身份最尊,他开口说道:“有劳道长了!道长能将冰蓝治好,便已是无量功德,我等感激不尽,她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也不打紧,我等自可理会得过。”
苜蕤看定了他,点头道:“你们能作如是想便是最好。”
这话说完,她便返身走回屋内,掩上大门。
刚才她就是突然闯入不请自来,此时又是既不告退又无礼让,实在有些不恭。
但她是如此深不可测的一位高人,大家都觉得无法用常理揣度,再加上她好歹治好了沐冰蓝,人们就更是无心去纠缠于这些小礼小节,更何况连衍忱对此都不以为意,其他人也就更加无可计较了。
第143章 情劫可解
衍忱等人一大早起床,下人们便赶紧张罗好了早饭,只是谁都没有胃口,直到此时尘埃落定,他们才发觉肚子里都咕咕咕闹得欢腾,这便各自回到临时支起的营帐内过早。
衍忱刚吃了几口,就见焕炀掀开帐帘走了进来。他往外一瞥,看见随侍的太监永乐一脸惶恐地跪伏在地,就知道是焕炀不让他禀报,连忙放下筷子,起身迎了过去:“父皇!”
焕炀满面红光,走过来让他搀住自己的手臂,父子俩在桌前对面坐下。早有手脚伶俐的侍从添了一双碗筷进来,加了一份早点,让他们俩共食。
焕炀看着衍忱,眼睛里满盈的温和笑意荡了出来,渲开一脸。衍忱惊觉他这一时半会儿间就仿佛年轻了十好几岁,竟似个情窦初开的晚熟公子,捻着下巴上的胡须,喜气洋洋地叹道:“皇儿,亏得有你,才终于让我找到了灵慧公主啊!”
衍忱忙道:“父皇言重了!父皇的心愿也是儿臣的心愿,儿臣不孝,让父皇等了这么久才得以破镜重圆。”
焕炀摆了摆手:“只要还能找到她,哪怕为父此生便只剩下一日可活,也已心满意足了!皇儿,为父和灵慧公主方才当着你们的面所说的那些疯话,句句属实——只要能和彼此相守,什么江山万里,功名利禄,都不过是身外之物,无足轻重了!”
衍忱低下头,语气里透出几分酸涩来:“那是自然。”
焕炀仔细地看了看他,疼惜地说道:“皇儿,为父糊涂,许多事情以前都想不通也看不开,直到今日才明白过来。皇儿,你倾心于冰蓝,十多年前是如此,如今仍旧未变,为父再也看不出还有什么不能让你们在一起的了。皇儿,我这就去拟一道圣旨,废了四大王爷不得与皇室通婚的旧俗,也废了冰蓝同江行云的亲事,你若愿意,就把她娶进宫来吧,立她为后也好,哪怕将其他妃嫔都打入冷宫,只要你妥妥当当地办下来,为父绝无异议。”
衍忱猛然抬起头来,眼睛里的光芒亮得异样:“父皇此话当真?”
焕炀的回答斩钉截铁:“君无戏言!”
早饭后,衍忱将焕炀送出帐来。焕炀自然是迫不及待地回去陪舒灵慧了,而衍忱心下激动难耐,一时也不想再回帐中去,便沿着房舍外的小路散起步来。
这一日蓝天清澈,阳光明媚,玲珑精巧的房屋旁,触目皆是高大扶疏的秀木。衍忱的心里不禁杳杳地浮起了一句温暖的感叹:
原来她此生长大的地方,每年春天就是如此秀色半掩地覆在绿叶里的啊!
山中春迟,此时虽已到了四月,骛灵崖上的许多叶片还是幼嫩的鹅黄。时近正午,艳阳高照,晴光万里,鲜艳的树叶把阳光摇曳得潋滟斑斓,清冽的阳光则把薄薄的树叶映成了明亮的半透明,像是笼了一面隔住水灿灯光的水晶帘子。
衍忱不让侍从尾随,自己向林中缓缓踱去。他注意到有一些树干上长着巨大的菌子,伸出手去试着摸一摸,竟是坚硬的,像木质多一点。
“呵呵!俞公子好兴致啊!”
这是那把衍忱只听过一次、却一闻之下便再也无法忘记的声音。他全身一震,转过身来,看见苜蕤正在他身后负手而立,满面含笑。她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他竟丝毫不曾察觉。
而更让他不敢相信的,是她对自己的称呼——
俞。
他只在当初的苏氏母女和江胜雪面前自称过姓俞,除他们三人之外,并无第四人知道。
何况,就算是舒灵慧将此事告诉了自己的师父,那也不过是化名,有谁会在毫无必要的情形之下,偏还使用对方的化名?
除非她知道那不是化名,而是本名!
又及,她方才对舒灵慧的调笑中曾提到过,要到天帝面前去搬弄是非——她指的是施行法术向上天祷告,还是真的能见到天帝?
这位苜蕤,她究竟是什么人?
衍忱惊愕地看着苜蕤,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苜蕤笑眯眯地再上前一步,说出来的下一句话,更让他难以置信——
“俞公子,你父皇方才对你说的那些话,你是怎么想的?”
焕炀和衍忱,一为太上皇,一为当今天子,他们父子俩关起门来说话,哪个敢去偷听?哪个真有本事偷听了去,还敢如此公然地不打自招?
衍忱喘了口气,强自咽下涌至喉头的震撼,重作镇定道:“道长……不,上神在上,我等先前都失礼了!”
苜蕤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这些俗礼,不拘才好!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如今你父皇已经取消了禁令,那么你要娶她吗,乐怀?”
苜蕤的这一问让衍忱再次震动。虽然,她既然知道自己姓俞,当然也是知道自己原来就是叫作乐怀的了,可是这个名字,已经太多太多太多年,没有人叫过了……
一注热流蓦然向他的嘴里倾涌而来,千言万语都被拥堵在那里,热辣辣地燃烧,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苜蕤笑了笑,伸出手指略一掐算:“乐怀,你和西子,到现在已是第三世了吧?”
衍忱点了点头,这样的谈话让他激动难耐,直到此刻也仍是难以出言。
苜蕤“嗯”了一声,似乎陷入了某种追思当中,半是自言自语、半是提醒对方记忆地说道:“上一世你撒手人寰之时,曾对西子许诺,要再去想办法,将她救出这情恨天劫。你身死之后,回到情恨天上,绝食跪地七七四十九日,求天帝给她一次机会。”
这段简简单单的追忆在衍忱的脸上勾出了一片深刻入骨的感慨、茫然与失落:“虽是如此,直到我重来转世,都未曾听到过天帝的回应……”
苜蕤笑了笑:“天机不可泄漏,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道理么?你的祈求,天帝他都已经听到了,这一世让你们来到这里,经历了这么一遭,就是给她的机会。而你和她的命运原是绑在一起,这惩咒也是密不可分的,所以她的这个机会,也是你们俩共同的机会。”
衍忱的脸上立时熠熠地放出光彩来:“那……我们可把握住了么?”
苜蕤微笑颔首:“西子在这一世当中,诛除恶灵,降伏厉鬼,不但解了紫渊之祸,免去一场群鬼作乱为害人间的无妄之灾,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