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原来自己是一个极其冷血的人。
最后登场的是父亲。
父亲的神色有点不自然,我奉上了一杯热茶,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父亲只是看了一眼,并不去喝那杯热气袅袅的茶,想是嫌太粗砺,我只作不知。
片刻之后,他咳了一声,再咳了一声:“桑筱。”
我没有吭声。
他七弯八绕地:“你知道的,俞氏这两年的营运状况不太好,有一些相当好的计划因为资金因素不得不搁浅……”
我看着他,一身的皮尔卡丹,腕上戴着OMEGA表,头发往后梳得油亮,略微发福的身材,和因为经常夜间应酬而略显疲惫的模样。
我蓦然间觉得有点陌生。
他见我没反应,自顾自往下说:“前两天龙氏集团的人来找我,愿意出面为我们担保向银行借贷,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这是个互惠互利的好提议,你说呢?”他聪明地只字不提龙斐陌,更不提先前龙斐陌跟桑瞳的那一段。
我突然有些想笑,这就是我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家里全力栽培的是大伯父,他无所事事,靠母亲带过来的丰厚嫁妆,还有俞家的余威在外吃喝玩乐,六年前伯父车祸身亡,他被迫推向前台,一开始还能靠伯父积下的家底风光一阵,这两年越发捉襟见肘,常常回来抱怨,抱怨他人势利,抱怨运道不好,总之,他已经尽力。
可是就在半年前,我跑机场作采访,眼睁睁看见他揽着那个女人从机场出口大包小包笑逐颜开地出来,想必一趟出国游收获颇丰。
他只当旁人是傻子。
我蹙眉,忍耐地听着他继续往下说,难得的和颜悦色:“是爸爸不好,过去对你关心得不够多……”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唇角微撇,“桑筱,这么小的房子怎么住得下去?我看,你还是……”
我看着他,心头涌上一阵空洞的悲哀。
这样的提议,先前来的姑母,母亲,叔叔婶婶全部吞吞吐吐表示过,原来,在家人眼里,我的二十三年,远远抵不上外人轻轻的一句。
我只是漠然转过身去。
不爱,所以不痛。
第8章
又过两日,乔楦下班回来,坐在沙发里,一脸的沮丧。
我敏感道:“怎么了?”
她掩面,过了半天,才忿忿地:“跟几个同事被老板请喝咖啡,说最近效益不好,可能要裁员,希望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隔了半晌,她又说:“宁浩也在里面。”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我什么都没说。
再过两日,我照例去疗养院看安姨,可是已经人去楼空。
冬日冷冽的空气中,我站在一片狼籍的院落里,茫然听着看门的老徐絮絮叨叨地:“这块地皮已经被龙氏集团买下来啦,说是准备建高尔夫球场,所有人员全部遣散,以后,这家疗养院就再也没有了,唉,在这儿待了二十多年,都习惯了,一下子叫我……”
我感到一阵冰冷彻骨的寒意,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截断他的话:“安姨呢?”
他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搔搔头,带有歉意地:“啊忘了,你安姨昨天走之前给了我一个地址。”
安姨追问着我:“桑筱,为什么要给我换到这么好的地方?”
我环顾四周,这是一家高级疗养院,曲径通幽,空气清新,林木茂密,绿树红瓦交相掩映,点缀着数十栋各种风格的别墅洋房,安姨住的是一个标准套房,偌大的房间,各项设施应有尽有,二十四小时配备护士,俨然五星级宾馆。
见我不答,安姨满脸的笑,又有些忐忑和不好意思地:“说实话,这里的条件比原先的那家好多了,原来的护士爱理不理的,打针又痛,经常把不开的水给我们喝,有时候不高兴起来,还要骂我们……”她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一脸的担忧,“可是桑筱,这里会不会很贵?”
我看着她无意中露出的胳臂上那道深深的疤痕,心里微微一痛。
我以为我已经尽己所能给了她最好的,谁知道,仍然是亏欠了她。
冬日的沉沉暮霭,带着浓浓的寒意,一点一点,侵入我的骨髓最深处。
我下意识裹紧围巾,走出大门。
正门口停了辆黑色轿车,旁边还斜倚着一个人。
那是个魔鬼。
我低头,面无表情地走着。
就在我越过他身旁的一瞬间,他一把抓住我,在我没反应过来之前,直接把我塞进车内,随后上车,迅即锁紧车门。
车开了一会儿之后,突然间停了下来。
他先下车,然后一把拽下我,当我下车之后,我发现,已经到了江边一隅,高高的江堤旁,细碎的浪夹裹着浓冽的寒意,一声一声拍打着,远处星星点点的渔火,带不来半点暖意。
他双手紧捏着我的肩,我被他捏得几近摇摇欲坠,我愤恨地看着他,拼命抑制着往他脸上吐唾沫的冲动。
就是他,这个魔鬼,让我如同一个被他残酷逼上悬崖的猎物,无时无刻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可笑,还有绝望般的无助。
他也看着我,他的脸上,竟也有着浓浓的阴霾,他的眼中,闪着我不懂的同样近似于愤恨的光芒。
他猝然间就吻了下来。
我的愤怒已经达到了临界点,我奋力抓他的脸,我踢他,打他,咬他。
这次他没有丝毫退让,他抓紧我的肩,狠狠回咬我,我们如同彼此负有深仇大恨般,密密纠缠在一起。
我尝到浓浓的血腥味,分不清究竟是我的还是他的。
我已经不在乎任何疼痛,我只知道,我迫切需要发泄,发泄我心头所有的怨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了我,但他的手仍然用力捏紧我,他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阴鸷地:“俞桑筱,你究竟想要撑到什么时候?”
我无语,只是觉得身上寒浸浸的,再加上方才的挣扎出了一身的汗,在江风的吹拂下,更是寒意彻骨。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沿着身后的那棵树缓缓下滑,直到跌坐在地。
我将头深深埋进膝里,一任纷乱的头发披散开来。经过刚才的一番纠结,我的模样一定与疯子无异。
那又如何?
眼前的这个龙斐陌,从他对父亲的暗示,到对乔楦的强硬,再到对安姨的怀柔,一步一步向我紧逼。
我仅存的自尊跟感情,包括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点自由被他毫不留情地狠狠践踏在地。
他所玩味的,是我的挣扎。
他所享受的,是我的痛苦。
我不甘心,我没有办法甘心。
我抬头看他,他也正在看我,黑夜里,他的眼睛很亮,闪烁着锐利而难解的光。
我就这样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哑而空洞地:“龙斐陌,你几乎拥有了一切,什么都不缺……”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呼啸的风声在我耳畔穿梭。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脸上满是潮湿的冰冷。
我转过脸去,茫然看向不知名的远方,又过了很久:“给我一个理由。”
我看到一只手,慢慢伸向我。
我听到一个声音,隐约而模糊地,被风吹得零乱而破碎,无法捕捉:“……你……全忘了……”
尔后,我被一下子用力拉了起来,重重跌到他的身上,他的唇贴在我耳边:“桑筱,”他的手抚上我的脸,片刻之后,静静地,“嫁给我,或许并不是一件这么糟糕的事。”
我静静地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所有的稿件被我叠得整整齐齐,笔筒、文件夹早就理好,桌子也被我抹得干干净净。
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但我低着头,仍然慢慢收拾着。
阿菲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桑筱,明天周末,我们几个人约好去爬山吃烧烤,你去不去?”
我笑着摇头:“不了,你们去吧。”
她仔细端详着我:“桑筱,你没事吧,这两天怎么一直提不起劲的样子?”她疑惑地,“你也没男朋友啊,又不可能拌嘴吵架啊什么的,到底怎么了?”
我依然摇头:“我没事。”
月朗星稀,杂志社里已经空空荡荡的了,我背起背包往外走。
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歇。
我漫无目的地沿着一条小径,静静向前走。
我只是安静地走着,看着,间或从我身边滑过一辆轿车,或是三三两两的自行车,走到一个岔路口,在一排路边木椅上,我坐了下来。
坐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终于起身。
走到那幢几乎陌生的三层楼前,我踌躇了片刻,还是拿出了钥匙准备进门,突然间,从拐角的阴影处闪出一个人影,静静走到我面前停驻下来。
我一看,竟然是好久不见的何言青。
他看着我:“桑筱。”
我点头:“你好。”
他的脸泰半隐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只是看着我,很长时间之后,轻轻地,略带艰难地:“桑筱,我听说……”
我低头,默然片刻之后:“是。”
他没有再开口。
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我抬头看他:“很晚了,再见。”
我转身。
此时此刻,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人,莫过于他。
刚走了两步,我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唤道:“桑筱。”
我回眸,他走上前来,递给我一个盒子:“很久以前,我……答应过。”
他转身快步离去,当他侧过脸的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一片闪烁的晶莹。
柔和的台灯下,我坐在桌前打开盒子,看了半晌之后,轻轻阖上。
跋涉过记忆的长河,彼岸是一个少年略带忐忑的声音:“到那个时候,桑筱,你想要什么特别的礼物?”
一个清脆的少女的声音,有点害羞地:“唔,让我好好想想……”
半晌之后,还是那个少年,等得实在煎熬,瞪眼问道:“喂,你要想到明年啊?”
女孩子涨红了脸,争辩道:“人家就是要好好想嘛,”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一辈子就只有一次……”
少年屏息,片刻之后,柔声地:“那你慢慢想,到时候,无论你想要什么,”他的头慢慢俯了下来,“我都答应你。”
原来,他是来践诺的。
盒子里装的,是一对限量版的Alfred Teddy。
我在床上辗转了半天,始终无法入睡,我叹了一口气,缓缓环视着四周,到底是陌生了几乎一年的地方。
当初我走的时候,没想过会再回来。
我的童年,我的少年,我的青春年华曾经在这里度过,直至今夜,划上了一个短暂的句点。
实在睡不着,我索性披衣下床,悄悄摸下楼,想到厨房倒杯水喝。
摸黑拿着杯子,我刚转身,“啪”地一声,灯亮了。
我下意识抬眼遮住略显刺眼的光,待到适应之后,我发现,桑瞳斜倚在门口看着我。
她唇角微勾:“怎么,终于肯屈尊回来住这最后一晚了?”她轻轻一笑,“看起来,爷爷的苦肉计越来越高明了嘛。我就说嘛,俞家的面子何等重要,攀上了高枝的俞家二小姐,怎么可能会流落在外仓促出阁呢,更何况……”
她轻盈地转身,径自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单手托腮:“冲的是你未来夫婿的面子是不是?”
我静静喝水,没有回答。
她并不在意,侧过脸去,微醺的模样,脸上一片淡淡的红晕:“你很开心吧?骗尽所有的人,你以为会得到幸福?”她笑得轻飘飘地,“可是,你了解龙斐陌吗?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