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又爱虚荣,就跑到别人家里去抢去偷,”我一字一句地,“无-耻-之-尤――”
我不再看他,扔下画板,头也不回地甩上门就走。
我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身上披着一件棉衣。这年的伦敦,寒冷的冬季,甚于以往任何一年。
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我没有力气站起来,屋里的暖气已经停了,因为我没有钱。
突然,电话铃响。
我有气无力爬过去接。是亨利的,他开门见山地:“克里斯蒂娜,我听说,你没有交这学期的学费。”
我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没有介意我的冷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交学费。”我想也没想就生硬拒绝道:“不必。”他听了并不生气,依旧好脾气地:“我只是想帮你。”他顿了顿,“克里斯蒂娜,你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如果你觉得那样丧失尊严而不想欠我的情,不如卖画给我吧。”他笑了,“你放心,我出的价码一定会让你满意。”
我没有作声。
片刻之后,他又开口了:“没关系,你可以考虑一下。”
没过多久,我就交清了学费。
我给母亲买了块环境幽雅的墓地。
我去欧洲玩了一趟。
……
我从来没有问过亨利那些画的去向。他让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按时交画,收钱,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看得出来,他对我的画很满意,因为酬劳一直在涨。以致于某一天,我发现我的存款居然够买下这样一层楼房。尽管只是旧木楼,尽管地段不算好,尽管房主是个奸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那是何临甫曾经住过的地方。
四月初,我去了一趟日本。
全世界最美的樱花开在上野。
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还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懵懂不已。而今,我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樱花依然开得潮水般绚烂。
我依依徘徊了很久。
正准备登机离开日本的时候,我接到亨利的越洋电话,他紧张而语无伦次地:“克里斯蒂娜,暂时不要回英国。”他几乎是大叫着,“千万记住,暂时不要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问任何一个问题,声音嘎然而止。
我愕然。
我没有听他的,我还是回到了英国。
一下飞机,我就被带到了警察局。到了那里,我才知道,原来,亨利全家都已经被捕。我终于知道了他们是做什么的。
其实,我一直在装糊涂。
其实,我已经猜到,他们是掮客,专门从事高仿画的倒买倒卖并从中牟取暴利。而我,则是这个权益关系链中不甚重要却又不可或缺的一环。
面对警察或严厉或引诱的问话,我沉默不语。
没过多久,我就被放了出来。出来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何氏父子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飞赴伦敦,花了大量的精力跟金钱,想尽办法替我奔波,找律师帮我辩驳,证明我无辜而不知情。
亨利全家被判重罪,我是唯一的那一个,幸免于难。然而从此,我的档案里从此有了一笔不良记录:涉嫌造假牟取私利。
那个夜晚,同样的暴雨如注。我站在屋内,他们站在屋外,隔着一扇门,我听到何舯坤苍老的声音:“若棠,你妈妈已经走了,跟我们回去吧。”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有……你哥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地截断他:“二十年来,没有我,你们过得一样很好。”
他不响,过了很久,他的声音凄楚地:“若棠……”
他竟然哭了。
临甫回来了。
我仿佛做梦般,凄然而欢喜。
他回来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把何伯伯劝走,自己留下来的。我们一起住在那层楼上。白天各自去上课,晚上回来,谈着笑着一天的趣闻。
我们绝口不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过去,现在,还有未来。他一直陪着我,陪我绘画,陪我外出。
我夜夜在他的怀里才能睡着。我紧紧搂着他,不分须臾。我仍在绵长的梦中。我只祈祷梦更长一些。
可我知道,梦,实在太易碎了。
我开始听到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和恶意揣测,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窒息。临甫像是没有任何察觉,可是,我感觉得出来,那样的神色,从小到大,我见过太多了。
直到有一天,她来找我。
她是第二个何伯母,永远端庄,永远雍容,永远喜怒不形于色。
她十分优雅地拈起面前的那杯茶:“临甫下个月就要毕业了吧?”
我戒备地看着她,一声不吭。微笑着的敌人,永远最危险。
她仍然浅笑着:“你们打算永远这样下去?情人,还是……”她的眼睛微微一弯,“兄妹?”
我的心轻轻一震。
她的眼,仍然是那么好看的弧度:“你放心,除了我,不会有第二个外人知道,”她细细打量我,“怪不得临甫为你神魂颠倒,跪了三天三夜,什么原因也不说,坚决要退婚。”
我的心中,百味杂陈。
她依然优雅地啜了一口茶:“可是,你们真的打算就这么下去?”她的眼神逐渐清冷,“你知不知道何伯母是怎么去世的?”她盯着我,“临甫有没有告诉你,他的爸爸,”她顿了顿,叹了口气,“你们的爸爸……”
她站了起来:“梅若棠,我承认我有私心。我们都有私心。可是,”她轻轻地,“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你逃得过宿命吗???
……
深夜里,我噩梦连连。
我梦到一个小男孩,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呆滞的眼神,满脸的口水,口齿不清地:“……妈……妈……”
他的身后,无数的人向他扔石块,吐口水,嘲笑他,咒骂他。
我冷汗涔涔:“不要……不要……”
我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若棠,若棠,醒醒……”
我睁开眼,看到一张忧心的脸:“若棠,你怎么最近总做噩梦?”
我发疯般抱住他:“临甫……”我绝望地一遍又一遍亲吻他,“临甫,临甫……”
他回抱我。我们紧紧拥在一起。
我浑身战栗。
我知道,我要永远失去他了。
我很快找了个英国男朋友。
我们拥抱,我们亲吻,我放肆而尽情地玩乐,我夜夜很晚回来。何临甫尽收眼底,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沉重。
我装作什么也不知,一日,我跟他挑明:“我要搬出去住。”
他看着我,神色骇人之至,很久很久之后,他缓缓地:“我可以走。”
我语调轻快地:“好,”我微笑,“刚好哈里可以搬过来。”
他狠狠甩了我一个巴掌。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我。
他走了。
我知道,何伯伯已经病入膏肓。他一直独自一人苦苦撑着。
他为了我,已经失去了太多。
对不起,对不起。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很久很久以后,我收到了一张便笺,上面只有两行字:
没有你的世界
走不到永远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第19章
我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高兴时随性画画,不高兴时背起画夹到处游历,日子过得十分逍遥。
菲利浦太太帮我联系了几家画廊。有时候,我的画也在它们那儿寄售。
我的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
我偶尔会跟那些所谓的新锐艺术家们到Soho地区的咖啡吧和爵士俱乐部集会,时间一长不免倦怠。我不够随和,总是融不进那种氛围。
朋友卡尔说,我有一双游离而沧桑的眼,总是冷眼旁观,教人心生畏惧。
而我原本以为,漫长的一生,我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只是,我没有料到世界上还有两个字叫做轮回。
一日,我送画去画廊,回来的路上,路过一家花店,我心里一动,泊好车进去买了一束垂丝海棠。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好像是苏东坡的词,母亲生前说过。
这么多年,她不曾后悔。她只是不甘。
我刚要开车,听到一个人叫我,有点迟迟疑疑地:“……梅……若棠?”
居然是中文。
我惊讶地转身,看到一张有些陌生,看上去还算得上英俊的脸庞,我也有些迟疑地:“你是……”
他眼前一亮,立刻有些欣欣然地:“我是俞澄邦,你记不得了么?”他看了看我身旁的海棠花,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就算忘了我,你大概也不会忘记,四年前你回中国,有个不被待见的傻瓜送了你无数束这样的花吧?”
我想起来了。那个纨绔子弟。不过,我竟然笑了:“啊,是你。”人在异乡,见到自己的同胞,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开心。尽管我曾经那么地讨厌他。讨厌他的风流,自以为是和市侩。
他看着我:“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你妈妈还好吗?”
我笑笑:“我很好,我妈妈,”我平静地,“她已经去世了。”
他“哦”了一声,眸子里闪过些什么:“对不起。”他很有礼貌地,“既然这么难得,我请你吃顿便饭好不好?”
我正要婉言谢绝,从街那头走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她先朝俞澄邦看了一眼,转过脸来朝我打量了片刻。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她的眼神很厉害。我心中有了点数,静静站在一旁看着。
果然,她上上下下打量过我之后,转而向俞澄邦:“不是说只要一会儿么,怎么这么久?”她的声音竟然很好听,和她的人一样珠圆玉润,只是有些隐隐的盛气凌人。
俞澄邦的眉头微微一皱:“我来介绍一下,梅若棠,”他下巴一点,“这位是我太太。”
我微笑:“你好。”然后看表,“抱歉,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我的语气说不出的敷衍,“以后再联系。”
几乎第二天,我就忘了这次偶遇。只是,我没想到没过多久,俞澄邦竟然摸上了门来。原来,他来伦敦攻读商科,而他的妻子,则扔下了一个才一岁的孩子来陪读。
我对他们夫妇的故事毫无兴趣,我对他的倦怠之色同样溢于言表。我一向对陌生人极其冷漠,他不值得我浪费时间,我开始对他避而不见。可是命运,就是那么荒谬。
一日,我竟然晕倒在家里,恰巧俞澄邦又来,及时将我送至医院。我出院后,碍于情面,不得不答谢他。很俗套的,我请他吃饭。我请的是他们夫妇二人,可是来的是他一人,他很抱歉地:“我太太临时有事来不了。”
我笑了笑:“没关系。”一顿饭而已,不值挂碍。
那个晚上,他说了很多,我一直勉强应对,直到他说到那句话:“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何伯伯的病撑到现在真算奇迹。”
我的心里微微一动。
他看了看我,有些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你还不知道吧,何临甫刚刚喜添麟儿。”我脑子里轰了一声,我看着眼前的那杯酒,我喝了一口。
苦。
我抬起头,我笑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是么?很好啊。”真的,很好。不是我想要看到的么?美满姻缘,开花结果。我继续微笑着:“看到何伯伯,记得替我恭喜他。”所谓面具,无非如此。
话题很快岔开了。
那晚后来,所有的事情,我全部不记得。
我跟临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