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理想吗?
看了金卓如为梁莹画的那么多素描,我应该更清醒:我的艺术细胞实在是太少了,就算毕生努力,也很难创作出真正能流传后世的艺术品。为什么十年二十年之前,我不能醒悟到这一点呢?如今似乎有点晚了,因为除了会画一两笔画,我实在是不学无术,一无所长。真的放弃了画画,做一个普通人,与梁莹结婚生子,我又拿什么去养活老婆孩子呢?即使做一个普通人,也并不容易呀。
就这样回到家,再次看到为写传记准备的那堆采访本,不由得怒火中烧,一把全拂到地上。我又翻检出为梁莹画的那些素描,同金卓如的那些素描相比,幅幅都粗枝大叶,破烂不堪,简直惨不忍睹啊!就这样的水平,当初是怎么好意思画出来的?我抓起几幅来撕得粉碎,然后“天女散花”,让纸屑在空中飞舞,一片一片飘落到地上。一张张地撕,一张张地撒,顷刻间地板上仿佛下过一场雪。全部撕完的时候,感觉手掌有些酸麻,疲惫地躺倒在床上。总算是解气了,可又有些心酸,这次知道了不是胃酸是心酸,因为我的眼角有泪水溢出,滑落到床单上。
歇了一会儿,我又起身,拿起一把裁纸刀,走到那些木板油画前,一张张地划。刀锋到处,油画出现一道伤痕,乱划一气之后,颜料成了一堆垃圾。即使不划这么多刀,它们和垃圾又有什么分别呢?但我的心在疼,因为我在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这一幅一幅都是心血的结晶啊。虽然终于醒悟,这些心血是没有价值的,但心血毕竟是心血,从自己的心中流出来的,心就会疼,从自己血管里流出来的,血管就有反应。
划过几张之后,真累了,又想起当初看到金卓如毁画的情景。它毁掉的那些画,哪怕我能画出一幅来,摆在这间地下室里,也是我继续画下去的理由呀!人跟人就是不一样,有的人天生是人中之龙,有的人注定庸庸碌碌,而且平庸之辈无论在哪个行业里,都永远是绝大多数。多少人都想攀登到顶峰上去,但占据顶峰的永远只会是少数几个人,大多数人都要死在跋涉的途中,因为生命并不是无限延长的。生命是那么脆弱,它随时都可能结束。
我打开冰箱,拿出几瓶啤酒,一瓶一瓶地灌下去。醉意袭来,眼前又出现了刚才在金卓如的画室里看到的梁莹,她是那么美丽,在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像芭蕾舞演员一样垫着脚尖,在旋转……她是我的,起码她现在还是我的,这个傻乎乎的小妞,你还会让我玩多久?
089
梁莹回来的时候,我的醉意也消退了,当她气呼呼地拍醒我的时候,我决定赖在床上装醉,以逃过她的一番唠叨。她扳我的身体,让我坐起来,指着满地的纸屑和划掉的油画,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对她说,那是我的画,我想撕就撕,想划就划,你管得着吗?她居然打了我一耳光,骂道:“还让我回来?回来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我故意醉醺醺地嘟囔:“我怎么没出息了?你不想回来就别回来,你走啊!”
“看人家画得好你就受不了是不是?人家是世界有名的大画家,你是什么东西?你干吗非得跟他比呀?自己跟自己找别扭是不是?”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你今天才知道啊?当初跑到这儿跟我睡觉的时候,是不是还觉得我是个东西?现在看清楚了,想明白了,你可以走了吧?去跟是东西的人睡去!”
“你他妈还是人吗?没回来的时候你要我回来,回来了你又赶我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拿我当什么东西呀?”
“咱俩都不是东西,所以才能睡在一起呀。来,陪我睡觉。”我嬉皮笑脸地伸手去拉她。
她本想再扇我一耳光,手举起来僵在半空中,又放下了。她去厨房拿扫帚,扫起了地下的纸屑。扫着扫着,看到了一张撕得不太碎的,蹲下去捡起来,看了看,抹了抹眼角。我一直乜斜着眼睛偷偷观察她,觉得她是哭了。
“你到底是恨这些画,还是恨我?”她问道。
“我是恨自己。”我终于坐直了身子,不想再装下去了。
“你这是何苦呢?辛辛苦苦画了多少天呀,就这么全撕了。”
“你还心疼啊?有什么好心疼的?有了金老爷子给你画的那些画,我的这些还有什么价值,还有什么可惜的?”
“你跟他是一回事吗?你是我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我是你什么人,你说我是你什么人?”
“废话。”她只说了两个字,又继续扫地了。
“你说,我是你什么人?”我继续追问。
“你说,我是你什么人?”她反问我。
“你,只是他的模特吗?”
“你什么意思?”空气骤然凝固了。
“你,让我摸过,也让他摸过,我摸和他摸的感觉,有什么不同?”
“林临溪,你到底喝醉了没有?”
“醉了一会儿,现在完全清醒了,现在在严肃地向你提问题。”
“林临溪,当初可是你逼着我去给他当模特的,现在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他妈算个男人吗?”她一把扔掉扫帚,走到门口,想开门出去,但又站住了,似乎还想听我说句话。
“别走,我瞎说的。”我闭上眼睛,有气无力地说。
她回来了,坐到了床边,看着一地的纸屑,发呆。
“莹莹,这两天过得好吗?”我温柔地问她。
“刚才在路上的时候,我还想着一回到家,就可以躺倒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了,没想到推开门看见的是这一幕。那个模特宿舍吵死了,我这两天就没怎么睡踏实。你还拿这些醉话来刺激我,你怎么就一点不知道体贴人呢?”她几乎要哭了。
“怪我,酒喝多了。”
“你到底醉没醉?”
“醉了,真醉了。”我把她拉倒在床上,搂住了她。
她的身体一下子软了,靠在我怀里,睡去了。这么相拥着睡了半个多小时,她才起来继续打扫。等收拾得像个样子了,才洗漱睡觉。那个晚上两人都觉得很累,不仅是身体的疲劳,更是心灵的疲惫。我始终记着两人都问过对方“我是你什么人”,两人又都没回答,我们似乎都感觉到了关系的危机,但又都不愿捅破那层窗户纸。
我们之间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呢?只是因为我上午看到了她和老爷子的那一幕,因为我的醋意,显然不是。我觉得是她的地位的改变,她已经不是酒吧的服务员,而是一天能挣到八百块钱的人体模特了,而我呢,同以前一样,还是个蹩脚三流穷画家。但她当模特毕竟还只是暂时的,只有金卓如一个人看上了她。离开金卓如,她甚至比我还惨。那是为什么呢?我们的问题出在哪里?是埋藏在我心底的那“二十万”的阴影?我又觉得不是。
感情,尤其是爱情这种东西,是最说不清缘由的。它来无影,去无踪,即使是当事人也无法理解,无从判断。它无法寻觅,只能不期而遇,又无法把握,往往无果而终。我听到了她低沉而均匀的呼吸,再次轻轻抚摩她的身体,又想起了白天曾经想过的结婚的话题。如果我现在把她叫醒,向她求婚,她会怎么反应呢?但我不敢那样做,因为我害怕一个男人的责任。活了三十几年,我最害怕的东西就是责任了。
我还想问问她,当我走进金卓如的画室时,她为什么要异乎寻常地拥抱我?是两天没见所以情不自禁吗?还是觉得对我有所亏欠,所以要补偿我,并且故意做给金卓如看?如果是后者,那说明我们的关系真的有问题了。但我又不相信是前者。
090
接下来的一周,我完全闷在家里,说是构思传记的提纲,实际上根本没有一点心思。我再也无心作画,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电视,看报纸,看书,看那几个破采访本,再就是做饭吃饭,喝水喝酒,拉屎拉尿,放屁叹气,还有睡觉。梁莹还是每天都去金卓如家,早出晚归,一天不落。她一回到家,就会数落我把地下室弄得乱七八糟,整天在家也不收拾收拾。江葭每十天和她结一次帐,给她几千块钱,梁莹办了好几个信用卡,居然开始给我钱了,三百五百的,让我去超市大采购。
我感觉自己的地位在迅速下降,像个居家男人,像个家庭妇男,甚至像个她养活着的吃软饭的面首。如果真能这样过下去,也许还算好,问题是金卓如会无限期地让她做下去吗?江葭是否能以这样高昂的价格一直供着她呢?随着梁莹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多,我越来越捉摸不透江葭这个古灵精怪的女人了。金卓如如果对梁莹的瘾越来越大,江葭的钞票就会像流水一样“哗哗”地往梁莹手里流,也许在我还没动笔写书的时候,梁莹就先拿到二十万了。江葭的钱到底多到了什么程度,几十万对她来说真的可以不在乎?即使她再有钱,她也不会这样花钱如流水吧?我当初在冰点酒吧为她画像的时候,她可是连几十块钱都不愿掏呢。
说曹操曹操到,一想到她,她的电话就来了。江葭问我书写得到底怎么样了,我说,还没动笔呢。江葭问:“你到底怎么回事啊?还没找到感觉?要不要我再跟你谈谈。”我说“好吧”,她就叫我到广外的那套房子来找她。
我到她家门口按门铃,按了半天也没有人来开。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门却开了,站在门口的是朱晨光。我吃了一惊,他比我更惊骇,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衣衫不整,没有系皮带,上衣扣子也扣错了。光看这副样子我就猜到发生了什么,走进屋子一看,江葭坐在客厅里,穿的是宽大的棉质睡衣。她朝我笑了笑,朱晨光站到了我身后。
“你有点奇怪吧?他现在已经是我的司机了。”她端着一只咖啡杯,手拿银匙在杯子里搅动着,得意洋洋。我回头看了一眼朱晨光,他低着头,满面通红,似乎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闷地坐到了对面沙发上。
“小朱,我要跟他谈点事情,你到楼下车里坐着吧,呆会儿可能要你送他回去。”
朱晨光点点头出去了,我看着始终在得意的江葭,问道:“你是约我来谈传记,还是想向我展示你勾引男人的本领,终于把这个臭小子搞到手了?”
“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搞定他这样的小毛孩算什么本领?要是把你这样的青年画家也搞定了,那我才觉得有点成就感。”
“但我分明看到你很得意呀,不是吗?”
“那是因为你刚才一按门铃,把他吓坏了。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地穿衣服,实在是太可笑了。我看他那副样子,能不笑吗?”
“你故意约我来,又故意让我撞见你跟他上床,目的是什么?”
“你没忘记咱俩打的那个赌吧?现在你输了,愿赌服输,你得履行自己的承诺了。”
“什么承诺?”
“装傻是不是?还要我再提醒你:你输了,所以应该脱光衣服,在地上学狗爬半小时。”
“我跟你赌过吗?我没答应过你呀?”
“耍赖?好,让你赖。但你现在相信我的那句话了吧?男人是什么东西,我比你清楚。”
“当然,我相信,我一直就信,你什么样的男人没搞过?”
“你吃屎长大的,不吐脏字就不会说话呀?那传记你到底写不写?都采访完这么多天了,怎么还一个字都没写?是不是不想要那二十万了?”
“现在写不出来,你要不想给那二十万,我把合同还给你好了。只要你给梁莹钱就行了,我现在就是吃软饭的,让她养着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