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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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课-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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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是进步了。所以说,我的出生是父亲灾难的开始。”

“可你的出生是两个人造成的后果,并不能单单责怪你的母亲呀。你父亲要是真能坐怀不乱,也就没这事儿了。”

“如果她结婚后一心跟着父亲过日子,当然没什么罪过,可她婚后就成了组织上派到我父亲身边的间谍。”

“间谍?”

“是啊。我父亲在57年反右、58年大跃进的时候,说过一些牢骚话,被记录在案。加上他的留学背景,成了学院的重点监视阶级斗争新动向的主要对象。校方偷偷找我母亲谈话,要她主动向组织汇报思想,一旦发现我父亲有什么不轨行为,及时报告。母亲居然没把这些话告诉父亲,她觉得党支部比丈夫还亲。后来,父亲收到一封从法国寄来的信,是他在法国时的女友写给他的。母亲当然不懂法文,偷着把这封信交给了党支部。党支部连夜到北外借来法语教师翻译,把前女友写给父亲的绵绵情话认作是特务暗号,这封信也就成了我父亲后来里通外国的主要‘证据’,直到被批斗毒打,坐了四年监狱,主要就为了这封信。

“美院把这封信交给了公安局,一直送到公安部,公安部亲自派人调查,调查了半天什么也查不出来。他们也不能到法国去调查,只好作罢。公安部不了了之,美院却抓住不放,一有运动就整我父亲,让他交待里通外国的反革命特务罪行。父亲能交待什么?编都编不出来。就这样,1967年他被下放到安徽淮南的一个小陶瓷厂里,搞美术设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母亲也跟着他一块下放了。我虽然出生在北京,童年里却没有一点北京的印象。”

018

江葭换了换腿,继续说:“人虽然离开了北京,档案却把你的问题一直带着,让你永远脱不了干系。我的记忆就是从那个陶瓷厂开始的。一般人要到七八岁才开始记事,我却从四岁开始记事,因为那时发生的事情对我的刺激太强烈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一天清晨,父亲拉着我的小手在厂区里散步,带我看一些小花小草,告诉我这叫什么,那叫什么。过来一个胡子拉茬的工人,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就领着我跟那个工人一起走。刚走进一个二层楼的楼梯口,有几个人冲上来围住了我们,把我们前后堵住。一个人把我提起来,扔到一个角落里。另一个人嗖地抡了父亲一个耳光,把父亲从二楼扇到一楼。父亲的眼眶肿了,鼻血嘀嘀答答往下流。几个人拽着衣领把父亲提起来,一顿拳打脚踢。你记呀,怎么不记了?”

“哦。”我回过神来,继续笔录。

“我当时吓傻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不敢哭,不敢喊,一动都不敢动,像个小耗子一样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角落里。几个人在楼下猛打父亲,我隔着栏杆的镂花看得一清二楚。我也记得他们说的话,记得特别清楚。他们边打边骂,让你当狗特务,吃中国饭操外国逼,让你耍流氓,画女人的光屁股!终于打累了,一个带红箍的人说,狗特务,老实交待你的问题!父亲说,问题早就交待过了。话音未落又是一顿拳脚。

“拳脚之后,他们又上刑。用一根粗木棍横在父亲的小腿上,两个人站上去踩;用大头皮鞋猛踢他的后背!他们问一句,父亲答一句,始终不肯屈服,不肯求饶。父亲身体那么瘦弱,性格却那么倔强,越打嘴越硬。最后他干脆不回答什么问题,直接开骂:我操你妈呀!我操你妈呀!我就是要操你妈!那几个造反派已经打累了,又气得要死,一个最坏的家伙终于掏出一把水果刀,对父亲说:我让你骂!我让你骂!我让你永远也别想画画!他抓住父亲的右手,用刀挑虎口的一根大筋,一下就挑断了!”

“啊?”我失声惊叫起来。

“别害怕,小弟弟!”江葭笑了笑,“还有比这更可怕的。这一刀让我父亲晕过去了,那几个人居然说我父亲装死,又用烟头烫他脑后的颈窝,给烫醒过来。父亲气得又骂,一个人就拿皮鞋踢他的嘴,踢得满嘴是血,吐出好多颗牙齿,他才不骂了。而在楼上的我,吓得昏死过去,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家里,母亲搂着我痛哭,那几声哭泣是我这辈子最感激她的时候。

“醒过来后,我吓得不敢出屋子,夜里不让母亲关灯。母亲说,怕我是吓破了胆子,她对我说,爸爸没事儿,你别担心。这叫没事儿,什么叫有事儿?再说父亲不在家里,显然是让那些人抓起来了。我害怕极了,抓住母亲的衣角,两个人一夜都没睡。

“谁知第二天,造反派还找上门来,让我们去厂门口参加革命活动,还特别说到一定要让我也去,我才四岁。母亲带我去了,看到了一生中最不愿看到的一幕,比父亲遭毒打甚至被枪毙还不愿看到的一幕——父亲被人捆绑着跪在厂门口,进工厂的每一个人都要朝他身上吐唾沫,母亲和我也被这样要求!

“父亲真惨啊!浑身都是血都是泥,伤痕累累,还要承受全厂两千多人的唾沫和粘痰。工人们都是被迫吐的,谁要是不吐,就是和阶级敌人没划清界线,也许就要被陪斗。当然也有人觉得挺好玩,故意把鼻涕擤出来甩到他身上,甩得挺带劲儿的,甩完了还笑。造反派要我和母亲也吐,母亲吐了,又让我吐。我不肯吐,母亲就打我,打得我大哭。母亲把我倒提着放在父亲头顶,我的眼泪鼻涕流到父亲身上,这样才算过了关。”

越到后来,江葭越是忽视了我的存在,越像是自言自语,而我几乎听傻了。但她终于说不下去了,把烟头摁灭在烟缸里,看着窗外沉思。半晌之后,我才打破沉默问道:“这就是你最想告诉我的吧?”

“是啊,每个人都有一个藏在心底的故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今天终于告诉你了,我觉得好轻松!”她站起来又倒了一杯酒,细细品尝起来。在落地灯柔和的光芒映照下,我忽然觉得她有些优雅,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我嚎啕大哭起来,母亲把我扛在肩上往回走。她也是个瘦弱的女人,这时扛着我走得倒挺快。我拼命挣扎,但一个四岁的孩子能有多大力量啊,有谁会在意她的哭喊?我就这样眼看着父亲遭人唾骂,直到看不见。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洗去一身的唾液和痰迹。这件事我后来从没问过父亲,也不敢问。对他对我,这都是一生中最大的伤害,比肉体受到摧残更痛。没有尊严,生不如死啊!应该说这件事,使我在那么幼小的时候,就看到了人心的险恶,决定了我对人对事对生活的看法。

“十年前第一次去杭州,我看到了跪在岳飞像前的四个雕塑,上面也满是痰迹。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扭头,好几天不舒服。真想偷偷把那四个雕塑毁掉,让他们少受些罪。他们再坏,再卖国,也是人啊,不要往人身上吐痰吧,不要吐了。为什么就这么不尊重人的尊严呢?人是不应该被吐痰的。”

019

“这是父亲生命中最黑暗的几天。等四年后父亲出狱了,我才知道,除了被挑断手上的大筋,他全身伤痕累累,最严重的是脚骨碎成了四十多块,如不及时治疗肯定会残疾。也是天不绝人,几天后他被抓进监狱,碰到了一个国民党撤离大陆时没跑出去的军医,把他的伤都给治好了。脚骨接好了,手上被挑断的筋也结成了一个小疙瘩,能伸缩了。

“父亲当时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里通外国的特务,但除了那封法国来的破信,没有任何证据,所以就一直关在里头审查。审查其实还不如判刑,判上十年八年还有个盼头,而审查是无限期的,也不怎么审你,就把你关在里头,直到折磨死为止。”

“你去看过他吗?”

“看?我连监狱的大门都看不着,根本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我母亲呢,头两年还挺有骨气的,一个人带着我生活,可到第三年就熬不住了,她就是那种身边不能少了男人的女人。”

“你那么小?怎么会知道她找男人呢?”

“我长大了,等她开始找男人的时候,我已经七岁了。七岁也还小,开始也的确是不知道,不明白,但后来看到最恶心的那一幕,我就知道了明白了。她找男人我倒不怪她,但她找的偏偏是我父亲的仇人。”

“噢?”

“有一天半夜,我从噩梦中惊醒,喊妈妈,却找不到妈妈。我吓哭了,开着灯等到天蒙蒙亮,她才回来。我问她去哪里了,她不说,只是让我睡觉。那时我知道什么?事情过去就忘了。又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下午放学早,我提前回家,刚开门想喊妈妈,忽然听到里屋有声音,门虚掩着,就走过去看。从门缝里,我看到一个脱得光光的男人压在妈妈身上,以为他是要伤害妈妈。我害怕,回想起爸爸挨打的那一幕,想喊,又不敢喊,想哭,也哭不出来。我一步步倒着退出房子,又跑出院子,想喊人,有人路过却又不敢。后来我就蹲在墙根儿底下,直到听见院门响了,那个男人出来了,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我一下认出了他,姓韩的,也是陶瓷厂的美术设计,以前常到我们家里来,跟我爸学画画。他也认出了我,眼神轻蔑地冲我笑了笑,走了。”

“这个姓韩的怎么是你爸爸最大的仇人?”

“除了我妈,他是害我爸害得最苦的人。他本来挺欣赏我父亲的画,也算懂一点美术的人,想跟我爸学点真本事。可运动一来,风头一变,他那小身子骨立刻软了,投入了造反派的怀抱。造反派让他揭发我父亲,他就把我父亲平日里私下跟他说的话全供上去了。可造反派说还不够,问他还有没有什么。他说没有,造反派就不放他走,后来他就瞎编了。他居然说,我父亲有一次看着毛主席像说,中国都这么乱了,他老人家怎么笑得出来啊……其实父亲根本没说过这样的话,他对毛主席一直是很崇拜的,否则也不会回国。说我父亲是特务,没证据,说他是现行反革命,证据就是这个姓韩的一句供词。”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厂里一开批斗会,他就在台上现身说法,如何受了金卓如的毒害,后来又是如何划清界限揭露批判现行反革命分子金卓如的,厂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我妈却偏要跟他偷情。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不想让我知道,那次我看到之后,他们越来越放肆,后来这个姓韩的没事就来我们家,吃完饭把门一关,两个人在里头鬼混,根本不回避我了。甚至有一次,他们俩在饭桌边调情,手在桌子底下捏在一起,姓韩的把我妈的手往他裤裆里拉……你又发楞了,是不是听这样的黄色小说挺过瘾?”

后来接触多了我才发现,她喜欢动情地说上一大段话,又突然来个滑稽调情的结尾,似乎在抒发完感情后又要故意掩饰一下。

“黄色?我却觉得是黑色。”

“怎么?开始同情我了?不觉得我是不要脸的富婆了?”江葭笑得酒杯里的酒直晃荡,“那么小我就要受那么多苦,你一辈子的苦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我的一个小指头。可更大的苦还在后头呢。我妈跟那个姓韩的好上之后,就憋着跟我爸离婚。那个姓韩的靠舔造反派头子的屁股沟子,也成了厂革委会的狗头军师,很快就办好了手续。然后让父亲签字,父亲签了。离婚书上,把我判给我妈,根本没经过我同意。她们举行婚礼的时候,我没有参加。我妈搬到姓韩的新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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