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边疆,
温良咬着嘴上的一根草叶,支着一只腿靠坐在身后大牢的阴冷的墙角处,从顶上的暗格子里透出来的光线十分稀疏,整个牢房里都是一片昏昏沉沉的暗色。
牢房大门的锁把子一旋,只听得卡拉一声,牢房门便开了,走出一个全身裹在了一件黑色裘衣里的女人。脚步很轻,身形很清瘦,不高,足下轻点,踩着莲步,确实是个女人。
温良抬了抬眼,嗤笑了一声,道:“果然,这世上大半漂亮的女人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女人摘了顶上的兜帽,露出一张足以让大多数男人心动的一张漂亮精致的脸皮,温良抬眼瞧了瞧,心下却是暗道,这女人五官倒是精致漂亮得很,只可惜,没有几分活泼的生气,瞧着便只像是个精致的娃娃,然而,再精致的娃娃便是瞧久了,也是会腻的,瞧上第一眼的时候是惊艳,再多多瞧上几眼,又会觉得好像不过如此,看多了自然也就腻了,男人本就是极为喜新厌旧的,更何况,是一个像他一样对女人不怎么感兴趣的男人。
女人的身后还随着一人,也是个女人,五官温婉秀气,独有着一分江南女子的韵味,五官也是精致,却不如先前那女子五官更好看些,然而面目之中却又透着一股子瞧着让人觉得十分舒心的清冷的气质。
温良眯着眼瞧上那女人一眼,又叹了一声,道:“这世上的漂亮女人果然多数都没一个好东西。”
那随在身后而来的女子缄默了片刻,随后方才张口言道:“我本是戎狄人,自当无愧。”出了声嗓子却是哑哑的,不复往日里清亮的嗓音。
温良道:“确实,若是只论来历,你本是军中最为可疑的一人,然而,你却在军中整整潜伏了数十年,尽心尽力的负责军中救济事宜,军营之中只当你是救苦救难的叶医师,是女子中难得一见的值得敬佩的人物,却怎料……”
温良低低地又嗤笑一声,止住了到嘴边的话,回头却只看上了那女人一眼,神情似笑非笑。
先前那容貌更精致一些的女人道:“你不必激了我们二人,便是你现下的境地又比我们好去了多少,你虽已经投诚朝廷,可你毕竟曾是永安侯的叛将,现下军中怀疑有了细作,岂非不是将你拉着第一个去躺枪的,只怕择日还会将你推了出去挡刀,你现下的境况可当真要比我们二人坏上了许多。”
温良道:“你莫非是来劝我来投诚的?”
“你未免也太天真了些,我从未见过一个像你这般蠢笨的女人。”温良忽然蓦地支起了方才软趴趴的无骨一般的,半边身子,温良道,“若非将军确实心存了死志,临死又怎会栽在了一个像你这般蠢笨的女人身上。”
温良道:“你莫非忘了,我当时是因何才中途投诚朝廷的?永安侯勾结戎狄外虏,甘愿称臣,意图谋国篡位,与戎狄瓜分我大庆天下。我温良虽不是个大侠大义之人,甚至于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然而,便是大是大非之前,却还是能辩得清楚的,女人,我毕竟是个中原人,是大庆朝的子民,你莫非连这一点都忘了,忘了……你还是个中原人。”
女人的眼色一眯,神色一凝,面上便是忽然闪过了几分青白之色。
温良忽然又软下了嗓子,竟是忽然说起一事,“庆历九年,大军随行进了汶谷,大军刚退戎狄十万大军,勉强算是有了一段休养生息的闲时,将军望进汶谷,却与弓枢,杨钊两位将军言道,大军在此候命,他随着几将轻骑去汶谷一查。”
温良道:“月后,白马坡上的小山头上多了一座新坟,清水县人氏县令端木固(字)之墓。”
温良不急不缓地说道,嗓子却是很柔,随着几分几近缅怀的怅然之意。
他嗤笑了一声,道:“将军当日里曾言道,端木易之女曾与他有过一画之恩,若非端木家的女儿买了他的画,才不至于在他少年落魄之时落了个不堪潦倒的地步,此恩来日他必想报。”
“将军即使一生算无遗漏,是个天下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人物,只怕初时也不曾能料想得到,早日里他欲报之大恩的,天真良善的少女会在日后成为一个这般令人不齿的毒妇。勾结奸相,通敌叛国,意图谋杀亲夫,谋害一国天子,谋朝篡位,现下更欲远遁塞外,自甘向戎狄称臣。你莫非已经忘了,当年你父亲正是为奸相所害,才会落得当年一番的境地?忘了当日在端木姑娘你逃亡之时,是谁伸手向着你拉上了一把,免于你落得个被人欺辱的不堪境地?”
面上一副实在嫌恶至极的神色,鄙弃道:“我果真是最恶极了面皮子最是漂亮的女人,面上的一副臭皮囊,骨子里却是个如同蛇蝎一般的毒妇。你只当天下人都对不住了你,将军负了你?你又何曾想过你可曾对得起过天下人?对得起过我们将军?”
温良扯了一边嘲讽意味十足的嘴角,已从那牢房里的草席之上立了起来,振了两边的长袖,却是冷冷言道:“你且再回头看看,那牢房里外的可都是些何人?”
那相邻的几间牢房之中原本应是被迷药迷晕了的上百个牢中之人……此时竟都已经忽然立了起来,掀了披头散发的模样,为首的岂非不正是军营里的几个将军,张合,余晃二人更是首当其冲……
——戎狄细作叶唯,通敌叛国之辈端木蓉,庆历十七年,七月,伏案。
*
傅宗书狼子野心,通敌叛国一事已有了定论,墙倒众人推,一众傅党无暇自顾,几近人人自危,傅党甚众,圣上倒也不是不知,若是当真一众连根拔起,只怕他这朝堂之上也该彻底清下大半,因而,明面上却只抄了几家势力极大的傅党,杀鸡以敬猴。然而,傅党势力众多,即使只肃清了十之一二的傅党,现下的朝堂之上也比寻常之时要冷清了很多,半月,皇城中的金銮殿上整整动荡了半月,才终于慢慢地平稳了下来。
通敌叛国毕竟是重罪,牵涉重大,即使有心放着有些人一马,有时候却还是不妨更心狠手辣一些,几家势力庞大的傅党的处置要狠,而至于一些细枝末节扯上了一两分关系的小官小吏倒不妨网开一面,该留情的时候绝不心狠,该狠辣的时候绝不心慈手软。
三年一回的科举早已在朝下聚拢了一部分待用的人才,朝中的一些乱臣贼子一除,底下选拔上来的官员便顶上去,朝中不怕没有确实的人才可用。
诸多事宜尽皆都基本安置了妥当,底下几方的官员倒是不得不承认,圣上在这一方面确实做得很不错,该心狠的时候绝不留情,斩草务必除根,张弛收放有度,放了些小鱼小虾,逮着大头的鱼一刀子宰下去,够狠,便是随即在朝中顶上去的一部分官员想必也是早有过一番布置,料想应该是圣上亲下培育的一干近臣,这坐在金銮殿上的男人确实不是个能够轻易宰割的人物,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百万,这天下能坐稳这天底下万人之上的顶天的位子的又哪会真有一个简单的人物?
隐忍,盘算,果决,该心狠的时候绝不心慈手软,妇人之仁,更懂得拉拢人心。天下为君者,圣上确实可以说是做得非常不错的一人了。
傅宗书勾结江湖九幽神君座下之人,与牙刅敌军狼狈为奸,意图推翻我朝统治,趁机举义叛乱,其狼子野心,众人皆知,为天下所不容,当诛。然,天子圣德,有令,傅宗书次日斩首示众,彻查傅府,收缴国库,其女及其府上丫鬟仆役贬为庶民,罪不及死。又有令,九幽神君与奸相狼狈为奸,意欲挑起朝中纷争,虽为江湖中人,其行危及朝野上下,下令讨伐,追缴九幽神君,一时之间,江湖诸人云集响应,诛杀九幽一派座下弟子余孽。
再言朝堂之上,朝中的势力一番大洗牌,另一方得益的却是以诸葛正我为代表的神捕司,李路李大人所代表的九王爷一派,九王爷告老之后,朝中多以李路为首,李路名为九王爷女婿,实则却算是九王爷门生,九王爷欣赏他的才华,待他如义子,待到九王爷退隐朝堂之外后,一干派首便也自然以其为首。
诸葛神侯的神捕司一再壮大,在刑部之外自形成了一股不可小窥的势力,名义上归为刑部之下的管辖,实则却已经隐隐自成了一派,圣上倒也足以乐见其成,两派势力相互制衡,倒也算是得了他的心意。
诸葛正我持着玉笏前来清和殿拜见的时候,圣上正在临摹着手上的一幅画,诸葛正我垂首退立在了一旁。
待到手上的笔尖勾出了最后一笔,皇帝将手中沾了墨的狼毫笔搁在了案上,却见案上一幅美人出浴图。
皇帝伸手抚着那美人出浴图的一角,嘴角一勾,却是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示意着诸葛正我瞧上一瞧那原画的落款处,道:“是不是不想着,一个如他这般正经的人竟也会着笔一幅美人出浴图?”
诸葛正我伸手掩在唇边轻咳了几声,见了那落款处赫然印着一人的笔迹,清瘦潇洒,畅快随性却又不失其风韵,一枚红色的方形印章,——林子安。诸葛正我沉吟片刻,斟酌着说道:“确实。十分意外。”
皇帝又笑,道:“他这人瞧着正经严肃得紧,在有些方面原则却是难进分寸之地,然而,若在另一些方面,原则却往往会十分松散得很,若非触及到了十足分寸不得动的方正之地,行事却是肆意自由得很。”
皇帝道:“为士,他曾在街市上贩过字画,未免不是有些自降格调,却又只卖自己的画,十两银子一幅,分文不让,是傲骨。为官者,他不计较与各地商贩言语之间自降身份的周旋,官家自诩,官场声名,他却竟全然弃掷逦迤。”
伸手细细磨着那几案上的画卷的画纸,皇帝忽然又低低地笑道:“是不是觉得朕行事十分荒唐?”
荒唐?确实。放着后宫佳丽三千,粉黛千数尽皆不为所动,却偏偏对自己的臣子起了些不该有的心思,岂非是十分的荒唐?这份心思确实极淡,甚至于有时候便是他自己也会疏忽的几分心思,心性里隐忍的天性使得他从不轻易在外表露自己的情感,太聪明的人即使瞧了出来,也绝不会轻轻松松地点出来。
诸葛正我确实是个聪明人,朝堂之上,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本就不多了,圣上便是说上一句话,他也能细细从中推敲出好几番的意味,聪明人自然不会去做一些不怎么聪明的事情,诸葛正我退在了一旁,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那双官靴,似乎像是忽然对自己脚下的这双靴子起了几分探究的心思,低头不语。
他是大庆朝的皇帝,从感情上于他而言却是十分不智的,然而,他却毕竟是一个皇帝,一个隐忍,尚且理智的帝王,他的理智时刻在向他念着,一个仕途尽毁的林子清,比之一个在朝堂上指点江山,推政行令,助他安平天下的近臣,后者的价值自然是远远高于前者。初时,在他自己看来,旁人的计较却自认是有些多余的。
即便是朕起了些不该有的荒唐心思又如何?朕又何曾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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