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纱冠拢了二道,因着还未行冠礼的缘故,锦绣虽绕了两圈,发尾还是悬在了腰间,略行两步,被束成一大绺的墨发微扬,比起那些一丝不苟的官员发式,却也有些少年意气。
出了厢房,天上的月还亮着,只是沈府已忙碌起来了。
沈襄虽说无官无职,权力却大,往来的也俱是高官,这遭爱徒初次上朝,他又看顾不上,便央了几位同僚护持着。
“可记得了?按着品级顺序,你当排在你林叔后头,斜对面前一个是上回生辰宴上送你孤本棋谱的杨叔。。。。。。为师已同他们说好,你林叔可认得?面色红润,不留须的那个,到时你先只管跟着他便是。。。。。。”
沈襄难得这样唠叨,沈瑜林一一笑应了,又道:“左右徒儿身边还有杜兄在,不妨事的。”
沈襄点头,又叹道:“杜若晴那个性子。。。。。。罢了,你既同他有交情,相互提点些也可,只是须留些方寸,不可与他深交。”
沈瑜林有些疑惑,还是点头应了。
。。。。。。
玄色的大理石地面照得见清晰的人影,一路同杜若晴并肩低着头进殿,想起方才情景,沈瑜林抿着唇忍住了笑意。
武将排在文官后头是规矩,陈延青在武将中是打头的,贾政在文官中是垫底的,朝会官员分四列两排,每排两人,这两人竟就。。。。。。站成了一排。。。。。。
前头已有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御史义愤填膺地弹骇着某某官员的私德,林致远便低笑道:“小瑜林初来乍到的不知晓,这陈大将军同那贾政可是扛上了,每每大朝会必要死死盯着他两个时辰,那眼神。。。。。。啧,像要杀人似的。”
沈瑜林轻笑一声,低低道:“陈叔曾在贾家吃过许多苦,怕是还记着罢。”
林致远压低声音道:“听闻陈大将军是为了。。。。。。其夫人?”
沈瑜林凤眼轻敛,低叹一声,道:“他们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他这话说得含糊,林致远却默默脑补了一个百转千回的故事。
杜若晴忽低声道:“贾政。。。。。。可是荣国公府的那个贾政?”
二人俱朝他瞥去,杜若晴抿了抿唇,蹙眉道:“昨日文雅坊,购得前朝尚白湖江郊车马图真迹,只是画中间有他的藏印。。。。。。”
林致远用袖子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来,在画中间印藏印,什么人才能干出来?寻常人便是实在心痒难耐,也该择一处不显眼的地方才是。
沈瑜林凤眼中精光微闪,道:“尚白湖的真迹?”
杜若晴点头,自二叔下狱,族中便推举了他为族长,如今杜府由他承袭,他素爱这些古物,一副画也算不上什么支出,只见了那又鲜亮又显眼的藏印心中不悦罢了。
“他那藏印有冠珠大小,朱砂艳红,落款也不是雅号,上头刻着荣国公府,下头刻着贾政二字,着实是。。。。。。”
沈瑜林目光微敛。
贾政是最要面子的人,怎么会将标识这样大的藏物拿出来变卖?
除非。。。。。。
沈瑜林笑道:“虽是如此,可尚白湖传世之作极少,杜兄还是捡了漏的,说来师父生辰将近,杜兄,却不知那文雅坊里可还有什么好东西么?”
杜若晴微皱眉思忖道:“画倒是没什么好的了,我彷彿记着有竹远居士的行书,前朝镇霄侯用过的黄玉扳指,慧空大师亲制的云泉松鸣琴。。。。。。”
他说着,微微一顿,疑道:“云泉松鸣琴不是慧空大师当年赠给代善公的么?”
沈瑜林闭了闭眼,良久,笑道:“许是仿的罢。”
林致远淡笑一声,有些冷嘲的意味,却也不知在笑谁。
。。。。。。
陈延青腰间挎着双面开刃的鹿皮软鞘金刀,一身赭红色的武将朝服,绷着一张脸,直直地盯着对面的缩着脑袋的贾政。
嗯,白头发又长了几撮,脸也黄着,还有些皱巴巴的,眼圈乌青,还透着些虚浮的白,李小子那话怎么说来着。。。。。。对,一看就是肾虚短命之像,基本没治。
陈延青星目微眯,又扫向贾政的身板,比上回瘦了一圈,暗青乌罩的官服松松垮垮的,随便从军营里拉出个兵都比他汉子。。。。。。
贾政垂着头,耷拉着眼睛,起初他还被吓得心肝儿颤,现在他都麻木了。
陈延玉正排在他哥后头,虽是军师,他穿的也是武官服饰,看着很挺拔俊朗。
听着后面武将的窃窃私语,他无奈道:“哥,咱收敛些成吗?”
陈延青瞥他一眼,严肃道:“不多看他几遍我记不住,回家你嫂子再问怎么办?”
陈延玉低叹一声,不说话了。
嫂嫂有孕,成天担心腹中胎儿会承了他哥的胎记,有一回谈起侄儿样貌,不小心说起若是孩子长得像贾政便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于是,他哥开始了每十日一次的观察贾政之路。
陈延玉桃花眼轻眨,瞥了眼外间天色,颇无聊地想,今日贾政形容够落魄了,他哥回府编瞎话也会顺溜些。。。。。。吧?
作者有话要说:O(∩_∩)O哈哈~终于写完了
☆、第46章
下了朝会;已临近午时;沈瑜林同沈襄的知交一一客套寒暄过,待人散尽;再抬脚时;只看见前头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
贾政。
沈瑜林顿了顿,自掀了轿帘进去了。
五月尾那贾宝玉娶亲,排场极大,娶的却是个皇商之女;他就隐有察觉;如今这番印证下来。。。。。。贾家;果真是江河日下了。
云泉松鸣琴,他曾见过,那时太子势弱;二皇子以此琴赠韬儿,欲拉拢于他,后来被他原封不动地退还了。
千古名琴云泉,出处竟在这暴发户般的贾家,也算讽刺了罢?沈瑜林勾唇一笑,却垂了眸子。
青史无痕,却不知那代善公是何等人物。
。。。。。。
沈襄微挑眉,放下筷子,接过丫环递上的茶,抿了一口,方缓缓道:“说来,若非你祖父,为师是绝计不信徒儿是贾家人的。”
沈瑜林轻扬了扬眉,淡笑一声,没有打断他。
沈襄微眯凤眼,移步到了正堂,沈瑜林跟在他身后。
“曾有人言,代善公文可安社稷,武能定国邦。。。。。。呵,那是瞎话,京中那荣宁两府,俱是武将出身。”
沈瑜林疑惑地挑了挑眉,道:“这却是从未听过,他们家那样作派,桩桩件件都在仿着书香门第。”
只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徒添笑话一桩罢了。
这话他没说,却听沈襄笑道:“都是同陈大将军一般,在战场上拼出的家业富贵,同书宦之家怎同?原先。。。。。。也不是这般的。”
二人落座,沈襄叹道:“代善公去后,二子年幼,国公夫人史氏掌权,搅得这二府乌烟瘴气。。。。。。你这一辈的人,只见了贾氏荒唐,何曾知晓当年代善公百战连捷的威势?”
沈瑜林笑道:“还请师父给徒儿讲讲罢,那代善公真。。。。。。”
话未说尽,额上却被沈襄敲了一记。
沈襄面上笑意微敛,认真道:“贾家你可以脱离,但这祖父却是不可不认。”
沈瑜林抿唇,道:“徒儿此生,只姓沈。”
沈襄也知自己话说重了,缓声道:“我知你厌恶贾氏,但,身上流着代善公的血脉,绝不是丢人的事。”
纪家先祖何曾不是显赫之辈?他却惟觉那血肮脏,若非幼年时得祖父护持,他掌权后第一件事便是改族谱!
沈瑜林抿了抿唇,不知怎地忽忆起祖父严厉中含着期望的眸子,心中一暖。
沈襄见他面色缓和,只以为方才的话他听进去了,低叹一声,道:“荣国公名为贾代善,是老荣国公贾源长子,那时天下未定,老荣国公早逝,代善公十七岁便承了父爵与兵权,随着先帝南征北战,曾有数次救驾之功,先帝赐下免死金牌并圣谕一道,令言非有反意,刑不上贾。”
沈瑜林凤眼微敛,他还当晋高祖竟如此看重王子腾,混淆皇室血脉一事就那般轻飘飘一张出妾书便结了,原来里头还有这个缘故。
。。。。。。
“还有当年镇江七役,代善公率三百轻骑反噬淮王千军,连环之策用得炉火纯青,先帝盛赞为朕之麒麟臂,至今还。。。。。。”
镇江七役的主将,不是于柱国么?沈瑜林皱了皱眉,看来他料想未错,这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并那几个异姓王侯种种功过是非,俱被人从史书上抹去了。
连那王子腾的出身,都成了“耕读传家”。
沈襄低叹道:“过继的那个也罢了,贾政可是代善公亲子,竟也这样不成器。。。。。。”
沈瑜林回神,见沈襄大有几分恨铁不成刚之意,不禁低笑道:“如此看来,师父竟这般仰慕。。。。。。祖父?”
沈襄笑道:“偏你机灵,我们这一辈的人,哪有不崇敬代善公的?为师小时,可是听着他的事迹长大的。”
沈瑜林顿了顿,心念电转之下,微微迟疑道:“可是《麒麟传》?”
后世的《麒麟传》讲得是于柱国战绩,其中处处违和,后来经当朝大学者陈九洲考证,得出了“晋之麒麟,非于家将”的结论,这般看来,便当是这贾代善了?
沈襄点头,又叹道:“徒儿真当那时众人猜不出你来历么,便是当时不清楚,细思量一番哪有不明白的?其中有不少人冲的不是为师的面子,而是代善公。”
沈瑜林没有答话,前世今生,他的仕途从未蒙过半分祖荫,这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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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雅坊是京中最好的古玩奇珍汇集之所,临着护城河那片柳树林而建,虽是秋日,可远远看着,也颇有几分意趣。
沈瑜林这日换了身便服,就像寻常的少年公子打扮,还跟风带了把纸质檀木的折扇。
晋风尚雅,便是冬日携扇的也比比皆是,不带扇子,倒显异类了,沈瑜林把玩着手中折扇,勾唇一笑,尽是风流。
锦绣笑道:“公子的画可真是绝了,要不是锦绣亲眼见着,还当那花儿鸟儿是自个儿进了公子的扇子里呢!”
沈瑜林轻笑一声,打开扇子,只见上头是一幅新画的杜鹃啼春图,画得不错,只颜色绚丽了些,同他这身雪里墨梅的长衫倒是不衬了。
“你这猴儿,同满廷待久了嘴也油了,什么时候写意画会这样真?”
锦绣低笑一声,不答话了。
正说着,文雅坊已到了。
沈瑜林这回一是为了给沈襄买寿礼,二便是想再瞧瞧那云泉松鸣琴。。。。。。自然,只是看看便罢。
他这些日子虽领着俸禄,却也不多,买份体面的寿礼绰绰有余,那琴,他可买不起。
瞧了半圈,沈瑜林便看上了博古架上那套羊脂白玉的双瑞镇纸,看着并没什么年头,但玉质润泽,做工也好,那雄狮口中衔的玉球上还有极精美的纹路,沈襄桌上那件黄玉长条镇纸用了很久了,上头还生了裂纹,也是该换了。
沈瑜林令人包好,心下叹气,三品大员半年的俸禄就这样花出去了,怨不得许文琅常说,全大晋也找不出一个干吃俸禄的清官。
从文房阁中出来,沈瑜林正欲进对面的文音阁,忽听里头一阵吵嚷,接着那绣帘一动,一个人便被推了出来。
看得出推人的力道极大,沈瑜林侧身避过,伸手扶了来人一把,也差些站不稳。
“你又来捣乱!真当这文雅坊后头没人了?”帘子一掀,却是走出数十个护卫打扮的壮汉,一字排开,中间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皱着眉抱着臂,朝他们看来。
沈瑜林凤眼微挑,朝身边人看去,只见这人一身粗麻黄衣,戴着乌纱斗笠,怀里抱着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