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他走着,走着,把这些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忽然他看到一个装修工人吃力地搬着一个工具箱走向一个商店,陆涛赶过去,搭把手帮他搬了一段,把箱子放在一个正在装修的小商店里。
那工人看着他,用手抹一下脸上的汗水,还没等他开口,陆涛便用法语问:“有工作给我吗?”
工人摇头。
陆涛不等他表示感谢,眨眼间便走出商店。他的眼睛望向五光十色、漂亮的街道,那里的行人不多,却匆匆忙忙,他在北京的机灵劲儿在这里全都使不上。他只是懊丧与冲动,却孤立无援,一筹莫展,但他一点也不想屈服。
“我的目标,我的近期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得想办法靠自己在巴黎混下去,要不然他们就会说我来巴黎太盲目,可是我一点也不盲目!”他发狠般地低吼道。
目标
就在陆涛在巴黎乱冲乱撞时,在北京,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徐志森也沉不住气了。
“大夫说我什么时候能出院?”他问林婉芬。
“你那么着急出院想干什么?”
“我要去为我的目标而奋斗,这个医院太讨厌了,只要在这里,穿上这身衣服,就让我觉得自己是个麻烦人的病人。”
“你的目标是什么?”
“让陆涛活得比我还要伸展。你喜欢这个目标吗?”
“那也是我的目标。”
徐志森忽然拉住林婉芬的手,抬头对她说:“嫁给我吧,我现在很想从这车上爬下来,跪下去吻你的膝盖,只要你同意。”
林婉芬看着他,她试着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但他的手很有力,她抽不出来。
“忘记陆亚迅,只忘记一会儿。”徐志森看着她说。
“老徐,这对我来说,很突然,我很为难。”
“我们有共同的目标,而且那么清晰,那么明确,陆涛是我们最珍贵的东西――”
“老徐!”
“你也是――”
“老徐,我们已经――”
“我们已经不年轻了,是的!可是我需要你,比陆亚迅还需要。陆涛说得对,从某种角度讲,我就是一个睡在五星级饭店里的孤魂野鬼。”
“老徐,你知道,你这么说让我――”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有了你,就有更多机会帮助陆涛,他不要我的遗产,我可以给你,当他需要的时候,你再给他。请给我机会,请帮助我。”
林婉芬呆住了,半天才意识到徐志森在说什么,她深吸一口气:“我无法对你说‘不’。”
“婉芬,你是多么好啊,在这阳光下,我以为你是最好的,离开你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你能给我机会改正它――”
“你说的事情,对我来讲非常困难。它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这是明摆着的。答应我吧,现在就答应,我知道别人会怎么说这件事。”
徐志森从林婉芬的脸上看到复杂的表情,就像他坐在飞机上穿过厚重的灰云,但最终,他看到她点点头。
徐志森笑了。
林婉芬也微笑:“从现在开始,我成了一个又坏又老的女人。”
“谁都不知道你有多勇敢。你离开一个对你很好的男人,嫁给一个活不了多久的老人,而这个人曾让你一生都不幸福。”
“我希望你对陆涛好,我看出你对他好。”
就这样,林婉芬被徐志森的意志征服了,在她眼里,他是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有力。同时,她也知道,他并不能总是这样,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的心脏能支持他活多久。
米莱在美国
在美国纽约法拉盛一个高档华人社区的独栋别墅里,米立熊和妻子已一个月没有见到米莱了。在米立熊眼里,她好像是与他们越来越疏远了。女儿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他可以理解,问题是,他摸不清她到底要干什么。
作为一个投资移民,他可以说在美国过得很紧张,美国对于投资移民在各方面有严格的规定,为此米立熊一到美国便重操旧业,开起一个中餐馆,并亲自担任大厨。他很成功,随着他对美国餐饮业的了解加深,他决定扩大规模,接着又开了一个高档中餐馆。从香港高薪请来厨师;雇佣了十五名美国公民为他工作。半年时间,他已在美国三个大城市拥有六个中餐馆,并且运营得都不错。米立熊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他飞来飞去,开着一辆二手宝马车,忙得团团转,却发现自己非常喜欢美国。目前,他嘴里已能断断续续说出些英语,他就用这种话对别人说自己是劳碌命,内心深处,却感到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他对自己很满意,在中国创业遇到的很多困难,在这里,因为更合理的制度而使他得以避免,他成为一个超级守法的公民。叫他感到惊奇的是,有很多以前在国内失散的朋友竟然莫名其妙地在美国碰巧遇到,这让米立熊感到世界变小了,他更感到,他率领一家人来美国来对了,他并没有因来美国而退休,而是相反,他得到了另一个使他感到生机勃勃的机会。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妻子在美国也大显身手,她摇身一变,完全焕发了青春。她具有很强的适应能力,比他先一星期拿到驾照,比他会说更多的英语,成为他第一个饭馆的收银员。当他在美国飞来飞去时,妻子成为他最好的向导,她比他更认路,更记得那些接触过的人。在国内,这都是他的强项,但到了美国,他明显地感到妻子胜他一筹,甚至成为他的精神支柱。妻子通过与社区太太们打麻将拉到关系,使他进入纽约法拉盛华人商会,给他的生意带来很大的方便,他就像一辆老爷车,因重新安装了一部新发动机而青春焕发。
现在是美国一个普通的下午,他正兴奋而疲倦地坐在他的房屋的门廊下,像一个电影里的美国人那样,喝着茶。妻子坐在他对面,拿着一张华人报纸,不时告诉他一些报上的消息,他感到自己呼吸轻快。透过树叶,他看到一片黑云正缓缓压来,他定一下神的工夫,已铺满整个天空。
与此同时,推着一个满满的购物车,从超市刚刚出来的米莱也抬头看到同样的天空。今天她从语言学校结业了,要与同学们聚餐,然后回家。
聚餐会
半年前,米莱放弃了对陆涛的感情,与家人来到美国,这一次,她试图让自己的人生有一个新的开始。她是怀着一种朦胧的欣喜与决心踏上美国的国土的,她以为自己一定能够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人生。
一开始,她把自己当作父母的翻译及向导,她以为,离开她,父母在美国简直寸步难行。令她吃惊的是,父母很快就适应了美国的生活,他们住在华人圈内,办事情甚至只用中文就够了。特别是父亲,他到美国后,几乎一小时也闲不住,在他眼里,美国满地都是商机,出门买趟早点的工夫,也能接手一处铺面房开起饭馆。在国内养尊处优的母亲,当再一次与父亲开始创业时,竟然是轻车熟路。为此,她只能一再敬佩父母适应环境的能力,她知道,他们在哪里都能迅速找到自我,开始奋斗。
当米莱必须为自己的未来负责时,她却发现,自己是一个完全没有主意的人。骨子里,她是个乖乖女,没有主见,而且从来都是,大人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令人放心。上学时她碰到陆涛,就听他的,她甚至从未想过自己除了陆涛还需要什么。现在,在美国,她的面前是一片空白,她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且可以得到父母的全力帮助。她实际上已得到了一种让她自己去决定自己命运的自由,但她却不无辛酸地发现,她可悲地缺乏自我,她一点儿也不知该如何使用自己的自由。
渐渐地,她从父母开的饭馆脱离出来,因为那里并不真的需要她。她有时打算继续学习,但学什么却是个问题,很明显,她没有做设计师的才能,她需要改一个专业,但改成什么她始终不清楚。当初考到服装学院学设计也很偶然,她喜欢式样新鲜漂亮的衣服,觉得自己要是能做就好了,她如愿以偿,现在,她完全可以自己做出任何她想做的衣服,却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喜欢那些衣服,她甚至觉得要花时间去想穿什么衣服是一种烦恼,有三条牛仔裤、几件T恤和夹克,她就觉得完全够了。
米莱也不喜欢做生意,更不擅长做生意,做生意每天要与很多人打交道,那让她心烦意乱,有时回家听父母在饭桌上议论生意中认识的某一个人,让她觉得头疼。她认识到自己其实很封闭,她所有的朋友都在北京,她习惯了那一个朋友氛围,在美国,她没有新朋友,因为她对新的交往方式既不感兴趣,又不能胜任。她空虚、郁闷、无助,又怕父母为她担心,因此极力试图表现得正常,这让她很累。每天对她来说都是沉闷的,她只喜欢一件事,那就是睡觉,能够洗一个澡,然后钻进柔软的被子里,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然后一觉睡到天亮,是她感到放松的唯一小快乐。
然而这一点却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
正常
米莱为了表现正常,她决定让自己忙碌起来,最少要与父母一样忙碌。她先在外面租了一个房子,一周回家一次,这样免得父母每天晚饭时问她一天都干了什么。她又在语言学校报了一个班,随手拿下了一个美国驾照,接着她报了网球班、瑜伽班,她不是在阳光下奔跑,就是在室内学习,把自己安排得没有一刻空闲,但是,一种不适的感觉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她,那就是,不管表面上有多么忙碌,她的心却总是空闲着。
事实上,她仍封闭在自我的硬壳中,她什么都有,青春、健康、活力,就是没有热情。她走在路上,坐在地铁中,时常感到自己轻轻的,空空的,像是随时会融化在空气中。在她眼里,一切都是例行公事,什么什么都是,连她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世界在她眼里,像是慢慢地,一天天地在褪色。
今天就是例行公事,同学告别聚餐,她买了菜去,一共十四人,来自八个国家。其中的十个人租了一个别墅,这个别墅明天起也要退租了。同学们纷纷飞鸟各投林,米莱为大家动手炒了两个菜,全是跟米立熊学的。得到大家的赞叹,米莱笑得很勉强,与大家东拉西扯,起初,她认为自己很羡慕他们,但听他们用各国英语说了一会儿话,就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关心他们,而他们也是,当有人问她以后要去做什么,她只是摇摇头,说还没有决定。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她与同学们告别出来,开着自己的汽车赶回家,那是一辆八千美元买的二手日本本田车,开起来很顺手,就像她学网球、做瑜伽一样,都是很顺手。只是当她偶尔会想到“其实不去做也行”时,心里会泛起一阵阵不安,这种不安,米莱真想有一天高声大白于天下:“我所有的生活,其实不过也可以。”
但她不敢这么说,并且内心深处对这种想法怀有罪恶感,她太胆怯了,没有否定生活的勇气。有时,米莱想想自己会觉得滑稽,她好像是一直在悄悄地模仿着别人的生活,却觉不到其中的意义,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学来的。
她把车开到自家的车库门口,从车里下来,提高声音叫了一声“爸,妈”,她看到父母就在门廊里向她招手。
她走过去,坐在父母身边,伸手接过爸爸递过来的一杯菊花茶,双手捧住,喝了一口,父亲高兴地说:“我们家米莱的脸色真好,在灯下都显得那么健康,我也要学网球,真管用。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