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月亮升起来,男爵赠送给儿子的宝剑熠熠生辉,穆斯林们的大刀也寒光闪闪。我哥哥顺着桅杆滑下去,将剑尖刺进一个海盗的胸膛,那匪徒跌出船外。他推挡开另外两柄砍过来的大刀,像一只蜥蜴那么灵活地重新爬上去,然后又下来刺中第二个海盗,再上升,同第三位交手较量了一阵子,再次滑下来扎死了他。
三个穆斯林军官躺在地上,身体半泡在水里,一半露在外面,胡子上沾满海草,其余的海盗在沙石和铁铲的打击下倒毙在岩洞口上。柯西莫仍然攀缘在桅杆上,胜利地望着四周。这时律师骑士飞快地从岩洞里窜出来,活像一只尾巴上着了火的猫,他在那里面隐匿到此时。他勾着头沿着海岸跑来,猛地一使劲把小艇推下了水,跳上去抓起桨,拼全身力气划起来,小艇漂出海。
“骑士!您干什么,您疯了?”柯布莫抓着桅杆说道:“回到岸上去!这是去哪里呀?”
唉,显然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是想撵上海盗的大船去逃命。他的背叛行为已经无可挽回地被人发现了,如果他留在岸上,必将死于绞刑架下。他就这样划呀,划呀。柯西莫虽然手里还握着出鞘的剑,而老头子可能是赤手空拳并且年老体衰,他却不知如何是好。说到底,他不忍心对一个叔叔下手,此外,要接触到他就必须从桅杆上下来,这就产生了走到船上是否就等于踏上了地面的疑问,或者说他从有根的树干上跳到船的桅杆上是否已经违反了他自己心里定下的规矩呢?在那种时刻想到这个问题,实在太复杂了。于是他没有动手,伸开两条腿,一只脚搭在这里,另一只搭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坐好,随波而去,虽然微风吹涨了船帆,老头子也没有停止划桨。
他听见一声狗叫,心中涌起喜悦。他在战斗中没有看到的狗佳佳,蜷缩在船头,安闲地摇着尾巴,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柯西莫想来想去,觉得没有什么可着急的:他是在家里啊,同他的叔叔,他的狗,一起乘船,这是他多年的树上生活之后,一次愉快的消遣。
海上有一轮明月,老头子已经累了。他吃力地划着桨,哭泣起来,还开始念叨:“啊,扎伊拉……啊,阿拉罕,阿拉罕,扎伊拉……啊,扎伊拉……”他就这样说着土耳其语,令人费解,他反复哭喊着这个柯西莫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女人的名字。
“您在说什么呀,骑士?您有什么心事?我们去哪儿?”他问到。
“扎伊拉……啊,扎伊拉……阿拉罕,阿拉罕……”老头子说着。
“谁是扎伊拉啊,骑士?您是想从这里到扎伊拉那里去吗?”
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点头表示是,他在哭泣中夹进土耳其话,对着月亮呼喊那个名字。
对于这个扎伊拉,柯西莫的心里马上开始琢磨出种种猜想,也许他正在揭开这个又孤僻又神秘的老头儿隐藏得最深的秘密。既然骑士去投奔海盗船,想到这个扎伊拉那里去,那么说有一个女人在那边,在那些土耳其的城市里。也许他的整个身心都被对这个女人的思念所占据,也许她就是他在养蜜蜂或者开凿水渠时要追寻的那种失掉了的幸福的象征;也许她是他在那边的一个情人,一个妻子,在大海对面的国度的花园里;或者说是一个女儿会更真实一些,一个他多年不见的女儿,当她还很小时,他就离开了,为了寻找她,他这些年来一直试图同某只驶进我们港口的土耳其人或是摩尔人的船建立联系,终于给他带来了她的消息。也许他得知她沦为了奴隶,为了赎回她,他们要求他提供翁布罗萨的船只航行的情报。或者说这是他为同她重新互通音讯和搭船去扎伊拉的城市而不得不付出的赎金。
如今,他的阴谋败露,他不得不逃离翁布罗萨,那些野蛮人已经不再拒绝带他一起走,把他带到她那里去。在他那急切而含糊不清的话语中混杂着希望之声、祈祷之声,也有恐惧之音。他害怕又不是一次好运,厄运又将把他同思念之人分开。
他不再划动桨片了,这时小艇已靠近一个黑影,另一只野蛮人的小艇。他们可能在大船上听见了岸上激战的喧嚣声,派出一些侦察人员。
柯希莫下滑到桅杆的中间,让帆布遮住自己,那老头儿却开始用地中海混合语大声喊话,让他们来接他,带他上大船,并且向前张伸着双臂。他喊叫得声嘶力竭。最后是:两名缠头巾的土耳其近卫军士兵过来了,刚到手伸得着的地方,就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轻飘飘地提起来,拽上了他们的小艇。柯希莫所在的小艇由于力的反作用而被推开了,船帆鼓满了风,本来已死到临头的我哥哥逃脱了被发现的危险。
在随风飘开的时候,一阵争吵声从海盗们的小船上传人柯西莫的耳朵里。摩尔人说的一个词,听起来好像是“好贼!”而另老头儿的声音,只听见像个傻子似的反复说:“啊,扎伊拉!”他们怀疑由骑士安排了岸上的事情,他们一定认为他是造成岩洞遭袭击、赃物损失、人员死亡的罪魁祸首,指控他背叛了他们……他听见一声惨叫,一声扑通响,然后便归于沉寂。柯希莫想起他父亲在野地里追赶着异母兄弟时的呼唤声:“埃内阿·西尔维奥!埃内阿·西尔维奥!”音犹在耳,清晰可辨,他用帆布蒙住脸。
他再次爬上桅杆顶,察看小船在向何处走。有个东西在漂浮,好像是被一股激流冲着走。一个物件,一块浮标,可能是一个带尾巴的浮标……一束月光照到那上面,他看见那不是一个物件而是一个人头,一个用带子系着一顶土耳其圆顶高帽的脑袋。他认出了律师骑士那朝上翻着的脸,仍旧带着平素那种惊恐不安的神情,嘴是张开着的,胡须以下的部分全部浸在水里看不见。柯希莫便大声喊:“骑士!骑士!您在做什么呀?为什么不上来!您抓住小船呀!,我马上帮您爬上来!骑士!”
可是叔父没有回答。他飘着,荡着,他那双瞪大的眼睛朝上望着,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柯西莫说:“来,佳佳跳下水去!咬住衣领把骑士接上来!去救他!去救他!”
狗顺从地跳入水中。它试图用牙咬住老头儿的衣领,不成,它咬住他的胡须。
“咬衣领,佳佳,我说过的!”柯希莫再三命令,可是那狗咬住胡子衔起人头,把它推到船舷边,这时看清没有衣领,没有躯体,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颗头颅……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被弯刀砍下的头。
十六
柯莫希最初对人讲的律师骑士的结局是与实情相当不相符的。当风把小船送到岸边时,他趴在桅杆上,佳佳拖着那颗砍下的人头守在一旁,面对随他的呼喊而至的人们,他讲出……他很快借助一根绳子跳到了一棵树上,是在树上说的……一个十分简单的故事:即骑士被海盗们劫持,后来被杀害了。也许这个杜撰的说法,是他替父亲着想。父亲听到兄弟的死讯和看到残余的尸首后感到那么大的悲痛,柯希莫不忍心说出骑士的卑劣行径来加重他的痛苦。当他听说男爵因此而一蹶不振时,他接着又想替我们这位隔山的叔父编造出一段假的光荣史,虚构他为战胜海盗而进行的一场机智的秘密斗争。他为此绞尽脑汁多时,他发现,这对他自己简直是一种折磨,但是他还是编出了一个漏洞百出和自相矛盾的故事。因为还有些别的事情他必须隐瞒,也就是海盗把抢来的财物从船上卸入岩洞和烧炭工们的介入。如果这件事情的真相被人们知道了,翁布罗萨的全体居民将跑上山从贝尔加摩老乡们手中夺回东西,把他们当成窃贼。
几个星期之后,当他确信烧炭工们吃完了那些东西,他便讲出了袭击岩洞的事情。这时想上山去讨回东西的人只能空手而归。烧炭工们公平合理地分配了一切财物,鳄鱼干一片片地分光,腊肠、乳酪和全部剩余食品,他们用来摆了一次盛大的林中宴会,足足吃了一整天。
我们的父亲衰老了许多,失去埃内阿·西尔维奥的痛苦使他的性格产生了奇怪的变化。他发疯似地要不使异母兄弟的事业中断,因此他要亲自去照看那些蜜蜂的饲养,他信心十足地做好准备,尽管他在此之前从未走到近前去看过一只蜂箱。为了得到一些建议,他去找曾经学会一些养蜂办法的柯希莫。他不问他什么,而是将话题引到养蜂上,听柯希莫说些什么,然后他把这些话当作命令向农夫复述一遍,说话粗声大气,神气活现,好像他很在行似的。他尽量不靠蜂箱太近,害怕被蜇着,但是要显示出不怕的样子,不知他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做到的。他用同样的方式吩咐人们挖渠开沟,以便完成一项由可怜的埃内阿·西尔维奥提出的设计。如果他能成功便是一件好事,因为已故的那位从来没有把一项工程进行到底。
男爵对于这些具体事务的迟到的兴趣持续的时间不长,幸亏是这样。有一天,他在蜂箱与水渠之间神经质地忙碌着,当他正在怒气冲冲地发火时看见两只蜜蜂朝他飞来。他害怕了,开始挥动双手驱赶,打翻一只蜂箱,他身后带着一大群蜜蜂跑了起来。他闭着眼睛瞎跑,最后跌入那条人们正在灌水的水渠,大家把他从泥浆里拉了出来。
他被安顿在床上,在蜇伤的火辣辣的痛和水淹受的风寒之后,躺了一个星期,后来可以说他是痊愈了。但是他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愿起床。
他一直躺在床上,丧失了任何生的意趣。他想做的事情没有一件做成功,关于公爵封地的事情无人再提起;他的长子成了大人仍然留在树上;兄弟被人杀死;女儿远嫁他乡,生活在更令人讨厌的异乡人之中;我还太小,不能同他接近;他的妻子又过分武断和专横。他开始说谵语胡话,说什么耶稣教徒们占领了他的家,他不能走出自己的房间,像他一辈子活着时一样,他在痛苦和狂躁之中死去。
柯希莫也跟着去送葬,他一路从树上跳着走,但是他无法进入墓地,因为那里柏树的枝细得像蕨草,他没有办法攀上去。他站在围墙上看着棺木下葬,当我们大家往棺材上撒一把土时,他抛下一根带叶的树枝。我想我们大家同我的父亲一直是像柯希莫在树上一样有距离的。
现在,迪·隆多男爵是柯希莫了。他的生活没有改变。他经管我们家的产业,这是不假的,但总是那么不定时。当田庄管家和佃户有事要找他时,永远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当他们不大想见他时,他却从树上出现了。
他处理一些家务事也是如此。柯希莫现在经常在城里出现,他停在广场的那棵核桃树上或者是港口边的那些圣栎树上。人们向他敬礼,称他“男爵先生”。他时常摆出有点老气横秋的姿态,就像一些年轻人有时喜欢干的那样,站在那里对着围在树下的一圈翁布罗萨的闲人夸夸其谈。
他继续讲我们的隔山叔叔的下场,每一次说法都不相同,渐渐地道出了骑士勾结海盗的阴谋。不过,为了控制市民们的愤怒不立即爆发,他添加了关于扎伊拉的故事。讲得如同卡雷加生前曾经推心置腹地同他谈过一般,这样他使人们甚至被那老头儿的悲惨命运所感动。我相信柯希莫从纯粹的捏造逐渐地接近于几乎完全与事实相符合的程度。他这样讲了两三次,后来,由于翁布罗萨的人们对故事百听不厌,总有新的听众到来,都要打听新的细节,他势必做些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