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四块瓦明黄马尾丝带,已是花白了的胡子梳理得一丝不乱,嘴角眼睑都有了细密的鱼鳞纹,只浓眉下一双瞳仁炯炯有神,显得深不见底,精神看去还算健旺,举手投足间却显出老相——换一个地方,换一身蓝衣,他很像一位方正慈祥的三家村学究,根本不会想象到他精算术、会书画、能天文、通外语,八岁登极,十五岁庙谟独运智擒鳌拜,十九岁乾纲独断,决意撤藩,四下江南,三征西域,征台湾,靖东北,修明政治,疏浚河运,开博学鸿儒科,一网打尽天下英雄——是个文略武功直追唐宗宋祖,全挂子本事的一位皇帝!
“不能小看了你施世纶啊,敢这样看朕的惟你一人!”康熙哈哈大笑,右手轻轻拍着案上的奏折,说道:“当日你父亲出师台湾回来,朕问他,‘你的儿子有几个可造就的,施琅说了五个,绝口不提你。后来朕才知道,施琅有个小九九,五个都是不中用的,所以要恩荫,真正有能耐的是这个老六,他料定你能自立功名,所以压根不提,知其子莫如其父呀’张廷玉见康熙高兴,忙凑趣儿道:“方才奴才们还说来着,相书上有破相贵,有似雀儿牌中‘穷和’,施琅老将军大概读过的,所以鉴人不谬。”施世纶没想到康熙如此爽明豁达,亦庄亦谐如谈家常,顿时轻松下来,因笑着回道:“不知子都之恶者为无目也,不见无盐之美者为无心也。”
众人听了又复大笑,康熙却改容说道:“说正经事吧。你们都起来——李德全,给几位大人搬凳子坐”李德全是养心殿副总管太监,跟康熙二十余年,差使办得十分利落,一迭连声答应着,早指挥几个小苏拉太监摆好凳子。待几个人坐好,康熙才道:“今儿叫你们上书房人进来议议。施世纶呢,是老十三荐进来的。你在安徽仗责总督府的戈什哈,风骨硬挺,朕想借重你的刚毅廉正……”他仰了一下身子,又道:“户部的事如今越来越不成话,还要痛加整顿。前番老四从安徽递来折子,说修河银子短三十万,朕原以为至少也要一百五十万的,这算很难为老四老十三的了,谁知户部就到太子那儿叫苦,给驳了。朕叫人查了一下,新收上来三千万银子,不到半年,又借出去千把万,余下的朕说过谁动杀谁,亏得这旨意,不然早又借空了!官员们清苦,指库借银的事朕自以为心里有数,谁知竟到了这个地步儿”说着便摇头,仿佛含着一枚苦橄榄品嚼,良久又叹息一声。马齐忙安慰道:“银子没有,帐在。这事奴才也略知一二,里头的情弊不可胜言。有些户部官员是把钱拿出去放债取息,这些银子好追。库里还有两千多万,一时又不用兵,断不至于连修河治漕的钱都叫四爷十三爷为难的。”
“可怕之处正在于此!”佟国维沉吟道,“官缺苦乐不均,俸禄一概菲薄。万岁说的还只是户部,吏部的情形更不可问,除了一年冰炭敬常例,下头不孝敬,该升迁的压下不奏,不该黜降的就捏造罪名,刑部愁的没人打官司,只要一件官司到手,必定把犯人证人左邻右舍都押到京里,熬油刮骨地折腾。唉……老百姓说屈死不告状,不单是怕冤狱,更怕的这种折腾,一人犯罪一村精穷,人命案子私和的不知有多少!”
佟国维平日不大说话,今日却说得有点收不住口。康熙静静
听着,一声不吱,只目光幽幽地看着殿门口。张廷玉虽然年轻,但二十几岁就进了上书房,阅事既多,深沉练达,只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箴言。他并非不同意佟国维的见解,六部里的弊端实情远远超出他这点皮毛之见,但他却有点不明白佟国维的用意。佟国维是“八爷党”的中坚,愈这样说,岂不愈加说明四阿哥十三阿哥干得对,差使办得好么?
想了半日,心中忽然一动:这些年六部部务,统都是太子胤礽一手主持,六部乱得一团糟,太子有何政绩可言?康熙本来就对胤礽的庸懦无能十分不满,佟国维不动声色侃侃而言,原来竟是在火上浇油!张廷玉正要说话,马齐却道:“老佟,所以皇上才下旨痛责弊端,要狠狠整顿嘛”张廷玉此刻已经拿定主意,因抚膝长叹一声,说道:“这都是我们几个上书房的臣子没有把事办好。‘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一想起这两名话,我就惭愧得寝食难安,不遑宁处。”
康熙脸上毫无表情,冷冰冰说道:“各人有各人的帐,这也用不着代什么人受过。但为人臣,揆之天理,应该有这点子良心不安。”他干咳一声,脸色已渐缓和,微笑着问施世纶:“听说四阿哥在桐城召集全省盐商,会议聚金修复决溃河道,你知道这事不知道?”“回万岁话!”施世纶忙欠身答道,“臣是五月十九离开安徽。到京听见风传,说四爷十三爷召集盐商,要强行募捐。其实——”他没有说完,康熙便摆手制止了,说道:“朕已下旨,叫他们回来。十月朕要去热河狩猎,会见蒙古王公。所有皇子都要从驾。朕离京前,官员亏空要一体还清,调你来这里,也就为办这差使。你到户部任侍郎,先熟悉一下部务,四阿哥他们也就该回来了。”
“皇上!”张廷玉在旁问道:“您这次离京,还是太子爷在京坐纛儿吧?”
康熙没有理会张廷玉的问话,盯着施世纶道:“知道为什么调你来?你这人一芥不取,清廉自守,火耗银子只取四钱,这是好的。但和死了的于成龙患一样的毛病:敢挤上,穷人和秀才打官司,你偏向穷人;秀才和财主打官司,你偏向秀才。这个秉性有失公道——朕偏取你这秉性,叫你来理财。人手不足,回头叫老四老十三调几个,今年进士中也可选几个留部办差。”施世纶听罢旨音,忙起身伏地叩头道:“万岁身居九重,洞鉴万里,说臣的不是都是有的,但臣知过能改。臣秉性严刚迂阔,不宜做京官,不拘哪一省,请万岁仍调臣出去,或按察使,或道府,臣保三年之内,全境夜不闭户。户部差事任难事艰,臣才力绵薄,恐难应付,有伤皇上知人之明。”“唔?”康熙拍了拍折子,“怕不是的吧!朕知道,办这差使要得罪人。但事君惟忠,后路的事该由朕替你想。朕于臣工,包容的多了,你还怕落个没下场?”
施世纶咽了一口唾沫,他其实最怕的就是这主子的“包容”。宽仁大度,原是极好的事,但过了头便成了“放纵”,其弊更不胜言。自四十二年清除索额图这群“太子党”,天下久已无事,康熙一心要做古今完人,包容宽纵,一味简政施恩,弄得文恬武嬉吏治败坏,种种贪风愈刮愈炽,都从这“包容”二字上生出来。但这又是康熙一直引为自喜的“盛德”,施世纶如何敢轻易褒贬`靠嚅半晌,竟乍着胆子说道:“臣……?不是怕得罪的人多,是怕……得罪的人太大”斋中几个不禁面面相觑,心里都知道他想说什么,一时把心提得老高。
“太大……”康熙微微一愣,转脸笑道:“三位辅政,你们有谁收了贿赂,或借了库银?”佟国维就挨着康熙下首坐,忙赔笑道:“奴才自己有十几处庄子,俸禄之外皇上又不时恩赏,怎么敢背君妄为?连张马二位,奴才也敢保的”康熙笑道:“朕修这两处行宫园林,自有正项支用,朕也没有挪用库银。你这‘太大’二字据何而云?”施世纶低头沉思良久,说道:“臣进京已有数日,户部里也有几位同年,谈起来相与叹惜。如今朝中有口号:“不欠库银非好汉’,万岁可知道么?就是上书房几位宰辅,从前也都借过,四爷十三爷进了户部才归还的,听说阿哥爷们,阿哥爷们……”他看了一眼脸色愈来愈难看的康熙,突然打了个寒颤,说话也结巴了。“大约还有太子?”康熙已经洞若观火,明白了施世纶所谓“太大”的涵义,伸手弹了弹袍角,“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廷玉马齐佟国维早已坐不住了,通红着脸站起身来,佟国维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请主子治奴才欺妄之罪,奴才们确曾借过银子,已是还清了。”
“都坐下。”康熙呆了半晌,突然笑道,“欠债还债,谈何欺妄?总比往百姓身上刮搜好!朕是有点不明白,难道连你们这样的还缺银子使么?”佟国维突然双膝一跪,连连顿首,说道:“万岁爷……奴才们也是不得已儿。昔日桓公倦政,管仲筑宅蓄妓,实有难言之隐……”“放屁!”康熙早就在强按捺性子,听佟国维的话实在刺心难过,不禁勃然变色!桓公先明后暗,乃是亡国之君!文死谏武死战,是臣子本分。太子有不是处,你们只可苦谏,何况朕还活着,为什么不奏明了?却要学管仲为他分谤!”
他这一发怒,三个大臣和施世纶一提袍角“扑通”一声跪下,只是叩头谢罪,满屋的太监宫女,俱都吓得面如土色颤栗不语,一时斋内荒庙般死寂,只东壁那座范金大座钟不紧不慢地咔咔作响。东宫太子胤礽是康熙的二儿子,原是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的独子,自康熙四十二年索额图私自结党,图谋逼康熙逊位,拥立胤礽事发被诛,一直不得意儿,吓得鼠避猫似的,除了昏晨定省,不敢多见康熙一面。上书房大臣日日担心的,就是这一对半老不少的父子不能和衷共济,夹板气难受,见康熙公然发作太子,焉能不惊心动魄?张廷玉心中雪亮,康熙今儿这股怒气,全是佟国维撩拨起来的,但佟国维现是国舅,后头是八阿哥胤禩强大的势力,自己一个汉臣,如何敢跻身其间?马齐索性率真粗疏,却不肯跟着佟国维趟浑水,因叩头道:“奴才借银另有缘故:如今六部九卿,无人不借库银。奴才和李光地几个,说起来是一品大员,其实每年一百八十两俸银,只这点钱,别说应酬,就是妻儿也养不活!仰仗皇上恩赏,原籍省里的冰炭敬,又有庄园,本不该借银子。但若不摆个样子,外人如何能知底细,想着我们必是指着卖放收受过日子,这贪官恶名儿,如何承当得起呢?”
“到这地步儿了?借银子的有好名声,不借的反倒成了混帐人,闻之令人惊心”康熙一按桌子起身来,踱了几步,看了看西壁上自己手书的“耐烦”二字,慢慢地,脸上回过颜色,回头看着满脸惶惑的施世纶道:“施世纶。”
“臣在……”
“朕越想事体越大。”康熙踱着步子慢吞吞字斟句酌地说道:“准噶尔部的阿拉布坦是只狼羔子,很不安分,已经占了喀尔喀部的一大片牧场。也难保朕不第四次亲征准噶尔!国家一旦兴兵,库中无银还了得?所以户部的积欠银子一定要尽快收回,你不要心存犹豫。”
“……扎!”
“不要瞻前顾后。户部尚书梁清标,今日就下旨,着他在京休致,以免掣肘。”康熙目光灼灼看着张廷玉,“张廷玉你草诏。”说罢,将发辫向后一甩,又对施世纶道:“黄马褂、王命旗牌朕都赐给你,有专断之权。后边又有太子和四阿哥十三阿哥作主,你只管放胆去做。上自朕躬,下至太子群臣,一视同仁一清到底!”
施世纶推诿差使,最怕的就是康熙皇帝心志不坚,见康熙如此决心,一块石头顿时落地,他深深伏地,喑哑着嗓子道:“国士报主不计身家,万岁如此信任,臣焉敢渎职?”
“这话说得好啊”康熙慨然叹道:“朕方才说太子,其实太子为人朕最清楚,并不是糊涂不明事体的人,要有忠贞之士去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