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页课文记住,他就可以不用费神去听老师的多余功课,就可以回到自己
的世界去寻找书里的意念了。他对于自己所生活的这个具体的物质世界表示
轻谩,这种轻谩使他花费了一笔巨大的代价:
“我们的记忆力真是太好不过了,所以我们从不为我们要准备的功课发
愁。我们往往只要听同学们背诵法文或拉丁文的片段,或者背一背文法规则,
就可以让我们去照样背下来了。但如果运气不好,有时候老师一念之下心血
来潮,把经常叫号的顺序给更换了,不是先让别的同学来读,而是先把我们
叫起来,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常常连功课是什么都一无所知。最巧妙的借口
也抵挡不住迎面而来的呵斥,但是倘若这种呵斥不是降临在我们身上的最后
一刹那,我们是一般不太会去注意它的。如果有一本我们就快要读完的书,
或者让我们自己消失于幻想之中的时候,这场呵斥就会被遗忘,但是这样就
又会弄出更多的受处分的功课来。”
这个早慧的孩子一直有增无减地受到苛刻的惩罚,待到最后,竟然连木
袴这样一种中古时代的枷架,是李尔王用来惩罚善良的坎特的家伙——都没
有将他饶恕过去。一直到他的精神崩溃——这一使他以僧院式的学校里逃离
苦海的病情,始终没有被人察觉——才促使他离开了他童年时代的监狱。在
那儿,所有身心两方面所遭受到的苦难,他都一一未能幸免。
在他的精神奴役尚未解放之前,在蓝柏尔·路易的“智慧史”上,曾有
一段小插曲,此事极有可能确有其事。巴尔扎克描写他的第二个自我,这想
像中的蓝柏尔·路易,在十二岁时就写下过一篇《意志论》。这是一篇有关
“心理与肉体之间的关联”的哲学论文。有一些喜欢恶作剧的同学,因为对
他那种“贵族化的沉默”怀有忌恨,就从他手中把论文抢走了。所有教师之
中最令人害怕也最铁面无私的人——可怕的奥古尔神父,是他少年时代的太
岁星——听到了喧哗,便把这份手稿缴了过去,交给了收购废纸的小贩,而
“根本无法知道这科学宝藏的重要性,就这样将胚胎小产消灭在无知的手
中。”这一幕的详细过程,是写得很生动而且很真实的,还描写了这个受气
的孩子无力的愤怒,看上去不可能是全部虚构的。但是,到底是巴尔扎克在
童年的创作尝试里,曾经领教过这一体验呢?还是在他那样的小小年纪,真
的写过这么一篇《意志论》,将里面的意念和法则阐述得如此详尽呢?还是
他对作品的产生是如此早悟,以致于在那时,就敢着手于这一类的著作呢?
到底是巴尔扎克,真有其人的那个称之为巴尔扎克的孩子,写出了这篇论文
呢?或者只是他想像中的精神上的弟兄,那个虚构的蓝柏尔·路易写出来的
呢?
这一切如今都已无法寻找到圆满确实的答案。但可以断言的是,在巴尔
扎克的小时候——因为一个思想家基本意念的焦点,一般都是在他发育的年
纪就可以看出的——他的确想过要撰写这样一篇论文。那是在他把自己的《人
间喜剧》里的人物所描写的人类意志之组成以及强烈的冲动力的无数状态,
给予定型之前的事情。否则,在他的第一部小说《驴皮记》里,也有一位全
力以赴地写作《意志论》的主人公,就实在太巧合了。这个想要发现“将使
我自己获得荣誉的一般法则之定律”的计划,肯定是支配巴尔扎克小时候的
中心意念。而且我们只能靠比猜测更肯定的道理来设定它,他之所以要从事
研究“精神物理学”在身心之间有所关系的第一个刺激力,也许就是在他上
学时一开始就碰到的。
和同时代的许多人一样,他的一个叫做戴赛因的先生,对于麦斯梅与高
勒那种曲解的学说的魅力,十分倾倒。他是一本名为《建立在才能与身体组
织的基础上,对精神人之探究》一书的作者。他时常将自己对该问题的意念
告诉给他的学生们,并且把班上唯一有天赋的孩子试图成为一个心理学家的
理想给唤醒了。那时流行一种“权威的有动能的物质”概念,是为了适应他
要发现一个规律的不自觉的追求的。而这个规律,是处于表面上处于无序状
态的宇宙背后的。巴尔扎克的一生,被无法遏止的无穷的心理现象搞得非常
困惑,他在写作《人间喜剧》的很久以前,就试图将这个庞大的浑浊世界变
为外表有秩序的制度,并将它的法则与成分编制成表格,用来把那些作为精
神活动的基础的状态树立起来,仿佛居维尔所作的有关野兽的比较解剖学上
的分类一样。但对于他是不是在这样小的令人无法相信的年龄,就已经决定
了写作的志向,我们当然不能证实。因为在蓝柏尔·路易的《意志论》里所
指出的那些令人费解的原理,并不是十二岁的巴尔扎克所说的那些原理,却
已被事实证明:原先这一段东西是这本小说的初版(一八三二年印)里所没
有的,只有后来再印时,才以一种临时增加的方式插写了进去而已。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目睹他父母的家庭,是在他十四岁突然离开学校
之后。以前,他的父母亲只有在偶尔探省时才接见他,但现在突然发现不论
外表和内心他都彻底改变了。一个胖乎乎的,健壮的,脾气开朗的“又肥又
大的孩子”,在经历六年多僧院式的苦修训练之后,竟成了一个形容枯槁,
敏感而紧张的少年,有着一双大而惊惧的眼眸。他回到家中的神情仿佛一个
受过一场怕人的而且一言难尽的经验,他的妹妹后来回忆他的举止,说他仿
佛一个怔忡的梦游之人,在茫然的凝视中朝前摸索着行走。有人向他说话,
他也似乎听不见,只是一如懵懂之人坐在那儿。由于他的这种将自己隐秘的
优越感躲藏起来的拘束态度,使得他母亲极为恼火。可是,正象他一生之中
所有的关健时刻一样,终于他在遗传上所获得的蓬勃生气,又一次占了上风。
这样他就又重新成为了一个快乐而健谈的人,但是由于在事实上未免快乐而
健谈得太过份了,使得他母亲还是大为恼火。
为了弥补他所受到的教育上的不够,他又去了杜尔的一所中学,直到一
八一四年底,他的家庭从杜尔搬到巴黎,他就又转进了黎毕德先生的寄宿学
校。黎毕德先生,是巴尔扎克父亲的朋友,当年大革命时代的同志,那时老
巴尔扎克是巴黎过激派市参议会的参议员。而这位先生在历史上还有一定地
位,他是当年设法从巴黎的公西那惹利监狱里搭救玛利·安他涅特王后的领
导者之一。如今他只是一个教育机构的不负众望的首脑,致力于帮助青年学
子们通过他们的考试工作。在这个寄宿学校里,同样没有人对这孩子惠予他
所渴望的爱怜,他就又一次被这种摈逐与弃绝的感觉给纠缠住了。他在《驴
皮记》里将下面的话由另一个影射自己的人物拉发埃尔的口中吐出:
“在家里,我处于家人之间,和在学校所遭遇的痛苦,如今,当我寄宿
于黎毕德学校的时候,在另外一种不同的方式下,又一次感受到了。我的父
亲从来不给我零花钱。我的父母亲,以为我有吃有穿,脑子里堆满拉丁文与
希腊文,他们就可以心满意足了。住在寄宿学校,我结识了很多同学,但我
怎么都想不起来有谁象我这样,有着一对从来不关心自己孩子的父母亲。”
在这所学校,巴尔扎克依然无法使自己出类拨萃,做为一个“好学生”,
这当然完全是因为他内心的叛逆结果。没办法,他的伤神的父母又将他转到
另外一所学校,在那里,他的成绩依然如故。一个班约有三十五个学生,他
的拉丁文考试排在第三十二位,他母亲原先就疑心他是个废物,有可能成为
一个无用之辈,现在她的疑心被证实。于是她对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孩子,使
用一种泪眼婆裟的,感怀伤命的语调,(这语调一直使他心灰意冷,那怕他
到了五十岁时还这样。)写了一封“十分标准的尺犊”给他:
“亲爱的奥瑙利:
我实在无法寻找更有份量的语言来表达因为你而给我造成的阴郁。你真
是太不懂事了,尽管我为我所有的孩子耗尽了我所能作到的一切,而且我是
多么渴望你们可以使我欣慰一些的!
那位令人尊敬的,善良的让赛尔先生对我说,你的拉丁文翻译课竟然降
到第三十二名了!!!。。他还说这些日子你还是很捣蛋。所以,全部的本
来有所指望你带给我的未来的快乐,如今都将毁掉了。。
本可以明天八点钟我们见见面。一起吃午饭和晚饭,而且可以认真地谈
一谈,双方讲讲各自的事情。但你如此个思上进,毫不检点,荒芜学业,使
得我只能任你去承受你自己应得的惩罚吧。我的内心如今是这样的空虚啊!
我的生命旅程看上去又是多么遥远啊!你在学校有着如此不好的名声,可我
至今还在瞒着你的父亲,如果他一旦知道,你星期一就不太可能出得来,尽
管你离开学校是为了一个有益的目的,但决不是只为了你个人的快活。教跳
舞的先生明天四点半来,我会派人去接你,只要学完跳舞再送你回去。倘若
我不这样对待你,我就算是对你不尽责了,这责任是由于爱我的孩子而加到
我自己身上的。”
但是,下管他母亲有多少不好的预感,不管她怎么样把呵斥堆到他身上,
他却竟然可以差强人意地应付功课了。一八一六年十一月四日,他以一个法
学系学生的资格进入了大学。这一天,一八一六年十一月四日,自然算是代
表这位年青的大学生奴役期满,与透出了自由曙光的日子。他将可以用一种
自主的意志去努力奋读,而且把余暇用在他所喜欢的事情上。但他的父母亲
却颇有另一番想法,以为年轻人是不应该有空余时间的。在他的时间里,没
有一分钟可以当作空闲的时间,他应该去挣钱。白天在大学里偶而听听课,
晚上读读六法全书,已经足足有余了,白天他应该再找个职业做做。为了应
付未来的生存,是一点点时间也不可以浪费的,一文不必要的钱也不要乱花。
从此,他便边上课,边到一家律师事务所去做苦差事,当一个书记。这位律
师,他的第一个雇主,德·麦尔维耶·居扬奈先生,却是一个令他满心佩服
的人,也就是后来在巴尔扎克的笔下,把他写成戴尔维耶那样永垂不朽的人
物。这是由于这位律师知道这位书记性格的才智,并巨慨然地和这位年青人
建立了友情的原因。
两年之后,巴尔扎克被人介绍到一个叫做巴赛的录事那儿去。(他是巴
尔扎克家人的故友)在此为他将来成为一个遵循守法的公民作准备,看上去
一点问题也没有。一月四日那一天,奥瑙利总算如释重负,取得了学位。于
是他马上要去担任这位才德孚望的律师的助手职务,一旦主人巴赛退休或去
世,他的青年助手将可独揽此职。那样他还可以结婚,——当然,对偶必须
是一个有优越地位的阔人家——最后就可以给他多疑的母亲,所有巴尔扎克
和萨郎比那两家家族,还有他的所有亲眷等等,都加添光彩。在他的传记里
的一些事情,作为一个惯常的资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