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萨郎比那两家家族,还有他的所有亲眷等等,都加添光彩。在他的传记里
的一些事情,作为一个惯常的资产阶级的表率人物,是决非弗罗拜尔不能写
的。他也许会成为弗罗拜尔笔下的布瓦尔先生或白居晒先生第二了。
但是,这么多年来始终抑制着和压制着的反动的火焰,在巴尔扎克心中
熊熊燃烧起来。一八一九年春天,有一天,他猛然从律师事务所的凳子上跳
起来,将所有摊在桌上尘封的案卷全部弃捐不顾。对于没有一天自由和快乐
生活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第一次在有生以来他昂起了头,毅然用他的意
志去反抗家庭的意志,毫不费劲地宣布他不管怎样,都不打算再当一个录事,
律师,审判官,或接受任何机关的职位;事实上,他已经不想再从事任何资
产阶级的职业了。他决心要成为一名作家;而且靠着他将来的伟大著作,去
得到他的独立自主,财产,与荣誉了。
第二节对命运过早的追问
“忧患足以催化人的衰老!。。你是无法想像我从出生直到二十二岁时
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的!”——一八二八年致德·葛朗台公爵夫人书。
奥瑙利突然宣布他想当一个作家而不是去做律师,这一下沉重地打击了
他的家庭。他竟然要扔掉一个有足够保障的职业!一个巴尔扎克家族的子孙,
一个受人无限尊崇的萨郎比耶家族的外孙,居然要倾全力于写作——一个永
远没有保障的手艺?他能从哪儿获得一笔安定的、可信的收入?文学!诗!
这可以是夏多勃里昂子爵沉溺其中的无用废物,因为他在布列塔尼有美妙的
房产;或者德·拉马丁先生或是雨果将军的后裔也可以从事这项工作;可是
这绝不应该成为一个中产家庭的平常子孙的工作!无论如何,这个不肖子孙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显示出一丁点哪怕是珠丝马迹那样的文学方面的才具?
又有谁读过他发表的简洁的文章?地方报纸上可曾见过他的诗?不,从来没
有,在他上过的任何一个学校,他的名次永远在垃圾堆中,拉丁文考个三十
二名,至于数学的成绩根本拿不上桌面,更何况数学还是每一个愿意诚心干
活的人所必须拥有的至关重要的——太重要了——学问!
同时,这个声明也生不逢时,因为老巴尔扎克正陷于连他自己也纠缠不
消楚的财务危机中。波旁王朝的复辟使欧洲战争暂告中止;因此在整个拿破
仑时代大发战争财的小吸血鬼们赖以生存的基础被荡涤干净。对他们来说,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日子。老巴尔扎克八千法郎的丰厚薪水被削减为极其微薄
的低薪。杜麦银行清算事件,加上其他投机的失败,使他益发窘迫。但这个
家庭生活得依然还够舒服的。而且,如后所闻,还有好几千款子是以备不虞
的。但是,在小资产阶级中间他们严格遵守着一条超于任何国家法律之上的
不成文法:“当任何一笔收入减少时,必须立即以加倍的俭省来夺回他。”
因此,巴尔扎克家放弃了巴黎住所,搬到维尔巴的西——一个距巴黎约二十
公里的小地方。在那里,他们可以尽量不显眼地降低他们的生活水平。但这
唯一的时机,居然被他们毫无头脑的儿子选中。他们本来希望他从此能够独
立生活,但他现在居然使人大吃一惊,宣称他不仅要成为一个作家,还要求
父母保障他这种游手好闲的作家生活。
那肯定不能迁就,这一点,他的父母是完全一致的,并且还联合了他们
所有的亲戚朋友来支持这一举动——当然,那些人也同样一致地公开对这个
废物少爷出格狂想。老巴尔扎克算是对此最心平气和的一位了,他不喜欢被
家庭琐事所困,所以他只是嘟吹了一声“什么不是随他”而已。他本人就是
一位老牌冒险家,也是一个出奇制胜的人,他的职业走马灯似地变换了十几
回,直到晚年,他才安居在布尔乔亚的舒坦生活中,所以他无法由这个特立
独行的儿子和他的狂想上引起丝毫愤怒,奥瑙利最钟爱的妹妹罗尔也悄悄地
站到他这边来。她罗曼谛克地仰慕着诗歌,而且认为如果她拥有一位名人哥
哥,其虚荣心就会得到满足。虽然女儿的梦中以此为荣,但在那位俗气的母
亲看来这却是一件垢深莫大的耻事。一旦她的娘家人听到这个该死的消息,
说是出于萨郎比那家族的巴尔扎克夫人的公子成了一个作家或是某报撰稿人
了,那她如何在人前仰起那并不——从不低贱的头颅?资产阶级普遍地深深
厌恶任何缺乏安定根基的生活方式,她正是带着这种念头加入争执中。不成!
绝对不成!这个慵懒的下流种子,在学校里就是不成才的坯子,坚决不能允
许他沉面于这种无法填饱肚子的痴人怪梦中!决不能把血汗换来的金钱白白
支付他学法律的学费,从现在起一切荒唐无稽之谈都结束,并且永不再提!
但是这时,她居然也第一回碰到了阻力,她无法想像她忠厚而慵懒的儿
子身上竟会爆发出如此大的抵抗力——这种百折不挠,无法动摇的,为德·巴
尔扎克·奥瑙利所特有的毅力!既然拿破仑皇帝已流放海外,那么在欧罗巴
大地上就没有能与之匹敌的对手,不管什么事情,只要他巴尔扎克要做,那
么这件事的唯一道路就是成为他面前的现实。一旦他下定决心,任何不可能
的事都可以做到。哭诉也罢,劝导也罢,哀求也罢,山崩地裂的震怒也罢,
一切都不可能使他改变主意,他已决定成为一位大作家而决不是律师——那
么,世界就是实现自己欲望的证人。
长时间的激烈争论后,这个家庭达成了小资产阶级独特的拆衷。这是一
个建立在完备基础上的很好尝试。奥瑙利可以走他的路。他们愿意测试一下
他的才干,看他是否能如他所想成为一个名声大噪而有深刻内涵的作家。但
这条路怎么走法完全是他自己的事。家庭对这项前途未卜的投机生意只能下
一个极小的赌注。父母可以在未来两年内向他未经证实的能力付一点补贴,
倘若两年期满他未能如愿,那就请他毫不迟疑地回到律师事务所中去。不然
的话,他们肯定会掐断这个浪荡子的生活来源——尽管很少。
父子们签订了奇特的合同。经过周密的计算,按最低生活标准,父母同
意每月提供一百二十法郎即一天四法郎,作为他们儿子在未来跋涉中的给
养。这应该是老巴尔扎克一生最得意的买卖,它比他曾经签订的任何军需合
同或投机生意得利都要多的好事。
在比自己更为坚强的毅力面前,固执的母亲第一次被迫让步,我们可以
想像她在作出这一让步时的巨大失望,因为她十二万分地认定儿子正把自己
的一生往一辆奔向悬崖的马车上拴,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令人尊敬的萨郎
比那家族隐瞒了奥瑙利丢弃高贵的职业而妄想自食其力的愚蠢事件,为了掩
盖她将去巴黎的事实,她告诉亲戚们,出于健康的考虑,他已到南方和一个
表兄弟暂住。她热切地希望他很快把这荒唐岁月当作过眼云烟轻轻抛却;或
者,她的不肖于会迅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那么这就不必使任何人知道他的
出走——这实在是一次可能损毁他的名节,影响他的终身大事,并会失掉律
师事务主顾的出走。
为了预防万一,她悄悄地执行她的计划。因为爱抚与哀求,都无法阻止
她的犟儿子专心于这项有辱门风的手艺,一切都归于无效,所以她必须用狡
黠与毅力来制服他,她必须使他忍饥受冻然后改变他的宗旨,使他体会到家
庭的温馨逸乐而律师事务所的火炉又是如何的温暖,一旦他在巴黎揭不开
锅,他狂妄计划的大厦很快就会土崩瓦解,当顶楼寒冷空气冻麻他手指的时
候,他立刻会停止那胡思乱想的所谓创作。于是,借口保护他的福利,她帮
他在巴黎租了一间房子。正是她租的这间屋子,是全巴黎所有窄街狭巷中最
破、最旧、最糟糕的住处。她明显的是要软化他的决定、摧垮他的毅力。
莱斯堤居尔街九号的房子很早就被拆除了。这是一件极其遗憾的事,在
巴黎再也没有更好的纪念物能比得上这凄苦的顶楼,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它—
—在纪念狂热的自我牺牲方面。在《驴皮记》的描写中还能找出它的影子。
一间黑窟隆咚、充满怪味的楼梯间,爬过五层楼梯来到一扇早已朽坏,用几
块木板拼成的门前。进门后,在黑暗中摸进一间冬寒夏热的低矮阁楼,没有
任何人愿意住在这种“洞”里,尽管房东太太只要象征性的租金——五法郎
一个月,一天才三个苏。但是,未来作家的母亲为了使儿子厌恶他的职业,
恰恰看中了“这间足以与威尼斯铅顶屋子相媲美的洞窟”。
“没有东西比这顶楼和它又脏又黄直冒穷酸气的墙皮更令人讨厌了。—
—屋顶差一点斜压在地板上,穿过这瓦缝就能清楚地看见天。。。这破地方
一天住掉我三个苏,而夜间的灯又烧掉另三个苏。我必须自己整理房间,因
为洗衣一天要花两个苏,实在无法支付,所以只穿法兰绒衬衣。因为用煤升
火;按一年煤钱平均计算,一天大约要烧掉两个苏。。上述开支总计不超过
十八苏,留两苏以备不虞。我不记得在寄居阿特斯桥的漫长的艰难时日中曾
付过用水的钱。清晨,我从圣米切尔广场把水弄来。。。在开头十个月的苦
修生活中,我就这么在贫苦而孤独的生活中求活,我兼为自己的主人与奴仆,
正是用无法描述的勇气,我过着戴俄金①式的生活。”
巴尔扎克的母亲胸有成竹,当然不会把这间小屋布置得更为舒服,她巴
不得这种艰难生活能在转瞬之间把她的儿子赶回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她只
是向巴尔扎克提供最低限度的必需品来充实他的顶楼,这都是些从杂物堆中
淘出来的:一张平板硬床,“像个哀怨的支架。”一张盖着破烂皮革的橡木
桌子,外加两把椅子。仅此而已。睡觉躺床上,工作坐桌旁,剩下的就那一
点坐的地方,他最希望得到的是允许他租一架小钢琴,但遭到拒绝,几天之
后,他只得向家中乞求袜子和手帕。但当他搞到一件雕刻和一面镀金的方镜
时,他母亲就致信罗尔,要她责备哥哥的铺张行径。
然而,巴尔扎克的想像力却超过现实上千倍,他把强烈的观照聚焦到外
观最不美妙的事物上,并且提高一切可嫌恶的事物的身价。乃至于他从“洞”
中见到的凄凉的巴黎景色都能使他大感欣慰。我们不妨再看一看《驴皮记》。
“我想起,我高兴地把面包在牛奶碗中蘸着,那时我在窗前自由地呼吸
着新鲜空气,在我面前展现着一幅由那些覆盖着绿或淡黄苔藓的棕色,红色,
浅灰色的瓦或石板的屋顶所造成的风景,首先投入我眼中的远景是如此单
调,然而我还是很快发现了这当中蕴含的美,余辉闪烁的黄昏和不合扇的百
叶窗勾勒成一个个黑洞留在奇特的风景中,或者路灯闪着无力的微光,穿过
雾纱,把一丛丛凹凸的屋顶投影在便道上,画出一片建筑物垒出的隐隐的海。
在这膝陇原野的中央不时浮现出几个独异的人影。我看见在一个屋顶花园的
花间映着一个正在洗菜的伛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