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脚,行动迅捷,立即退后一步,有意瞪了一眼,但嘴角的笑意未消。
刘不才便也笑笑问道:“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成功了!”她说:“一定来。”
“还是你的面子大。”
“不是我的面子,是我们先生的面子。”
这句话又露了马脚,不过刘不才不会去拆穿,只恭维她说:“虽是你们先生的面子,也靠你能干。我怎么谢你呢?”
一句话未完,屋里的门帘掀起,朱素兰走了出来。在她自己的地方,又无外人,态度便大不相同,盈盈含笑,不是那种额角头上竖贞节牌坊的味道了。
“刘老爷,”她招呼着,“小地方,不要见笑。”
“你太客气了。”刘不才说,“借你这里请客,是我的面子。”
“刘老爷说得好。”朱素兰笑意更浓,“今天不知有几位客人。”
“就是昨天那几位。另外请了一位,想必顺姐跟你说过了?”
“是的。”朱素兰笑容忽敛,“李少爷是熟客,不过——”
“怎么样?”
“没有什么。”她很谨慎地问道:“刘老爷跟李少爷不熟?”
“是的,不熟。不过我早就晓得他这个人。”刘不才趁机说道:“我有生意要跟他谈,谈成功了,大家都有好处。素兰,我要托你替我敲敲边鼓,将来另外谢你,”
“谢是不敢当。既然都是客人,我当然要出力。不晓得谈啥生意?”
“想跟大丰买米。”刘不才说,“这笔生意很大,佣金不少。
如果谈成功了,我想——“他笑笑又说,”对你也有好处。“
“与我啥相干?”
“当然相干。你想,他手里有一两千银子,啥事情不好做?”
这句话打到了朱素兰心坎里。诚如“包打听”所说,他们如胶似漆,打得火热,已到了“借小房子”的程度,但朱素兰的生母,十分厉害,真是将一双女儿当作摇钱树,早就有话出来:要女儿再帮她三年,不然,没有两三千银子,什么都不用谈。她也曾跟李小毛计议过好几次,无奈他凑不出这么一笔不算小数的款子——大丰老板娘有的是钱;李小毛如果有正经用途,跟她开口,必可如愿,所苦的是这项用途,开不出口。
因此,她听刘不才这样说法,自然很兴奋,只是表面上不能不矜持,慢吞吞地问道:“大丰有米,刘才爷要买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何必要旁人敲边鼓?”
“就因为我一手交钱,他不能一手交货,所以要请你帮忙。”刘不才说,“我要买的米,不在少数,怕大丰一时凑不齐。我这方面又不能等。只有请他帮忙,拿应该交别人的货,先给我应急。”
“喔,原来是这样子。请问刘老爷,你要买多少米?”
“一万石。”
“一万石!”朱素兰定睛看了一眼,有些不信似地,“要好几万银呢?”
“是的。要五六万银子。我已经预备好了。”刘不才说,“只要他说一句,我立刻可以先付一万银子定金。”接着又说,“请你借把算盘我用一用。”
等朱素兰将算盘取了来,刘不才正在掏摸银票,左一把、右一把,从靴页子里摸到小褂口袋中,乱糟糟地都推在桌子上,倒像该送到焚化炉中的废纸似地,朱素兰不由看傻了。
这是刘不才的手法。“财帛动人心”亦须先有一番炫耀。
摆得整整齐齐的白花花的银子,固然震人耳目,而堆得乱七八糟的银票,却更能启人觊觎之心,朱素兰此时便有这样一个想法:看他乱糟糟地,只怕拿掉他几张,他亦未必知道!
“来,来,素兰帮帮我的忙,点一点数,你报我打。”
于是朱素兰帮他将银票一张、一张地理齐。理一张、打一个数,同时也就检点了一番——这又是刘不才的手法,让她亲眼目睹,是道道地地的银票,不是耍什么花枪假冒的。
点到一万两,刘不才住手,将那几叠银票,摆在一边,然后又点了一千两。还剩下十来张,他就懒得点了,随便一卷,塞入怀中。
“素兰,你看,我定洋都带来了,今天谈好,马上付定。
另外我再付一千银子的佣金,当然还不止,将来再算。“
“将来?”朱素兰信口便问,“将来还有多少?”
“总有两三千银子。佣金折扣要谈起来看,如果正价克己,佣金多一点也就无所谓了。”
“我懂了。”朱素兰说,“反正就是这一碗水,这面多了,那面自然就少了。”
“对,对!”刘不才很高兴地说,“素兰,你也很懂做生意门槛,真的要靠你敲敲边鼓。事情成功了,我送你一枝新样子的金刚钻押发,戴在头上,晶光乱闪,包你出足风头。”
说着,将头乱扭了几下,其态可掬,惹得不苟言笑的朱素兰纵声大笑。
***直到八点钟,客方始到齐,李小毛是最后到的。刘不才对他闻名已久,开香堂那天,未曾识面,此时不肯错过机会,一面寒暄,一面细细打量,长得果然风流,油头粉面,葱管鼻、长眉、凤眼、薄薄的嘴唇,一笑露出一嘴雪白牙齿,像个标致的小旦,无怪乎到处有艳遇。
席面上头不寂寞。不过朱素兰却又板起脸毫无表情了,这倒不是她有意做作,因为一个是花钱的客人,一个是恩客,左右为难,索性只尽做女主人的道理,招呼席面以外,没有额外的表示。
到了九点多钟,小张的三位朋友,因为桐月老四那里还有约,相偕告辞,客中邀客,顺便约了李小毛,却是刘不才替他回掉了。
送客回来,朱素兰已经重整杯盘,另外设下小酌,将炉火拨得极旺,刘不才和李小毛都卸了长衣闲坐,真是一遭生,两遭熟,彼此觉得亲近了许多。
“李老弟!”刘不才很自然地改用了这“套近乎”的称呼:“我有件事拜托,非老弟帮忙不可。帮这个忙是阴功积德。”
“不敢,不敢!”李小毛颇有困扰之色,“我实在不大明白,有啥好替刘老大出力的?”
“刘老爷是想买一万石米。”朱素兰在一旁很起劲地接口。
“一万石?”
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来,即使是大丰这样数一数二的大米行,亦觉得一万石是笔大生意。刘不才便从容解释,买米的主顾是朱大器,而所买的米,实在是官米,军需民食所关,这一万石米将来运到杭州,不知道有多少嗷嗷待哺的饥民,得以活命。这就是阴功积德之事。
“听到没有?”朱素兰帮腔,“又赚了钱,又积了阴德,真正天底下第一等好事。”
“素兰这话说得不错。李老弟,你们先去谈谈,我这方面的情形,都跟素兰说过了。银子现成。”
刘不才一面将手边用张帕子包着的一大一小两叠银票,放在桌上,一面向朱素兰使个眼色,她便拉拉李小毛的袖子,相偕走入套间去密谈。
听罢缘由,李小毛当然也很兴奋,然而一两千石米还有办法好想,一万石从何而来?
“时间太局促了。”他摇摇头,“实在没有办法。”
“办法还没有去想,先就泄气。真是!”朱素兰一指头戳到李小毛额上,“我不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何尝不想办成。苦的是——”
“不要说了!”朱素兰嗔道:“你根本就没有啥好念头;只想摔掉我!”
“咦,咦!奇了!这怎么扯得上?”
“怎么扯不上?我们的机会就在这笔生意上头。你说‘老妖怪’手紧得很,想弄个上千银子谈都不要谈,现在是上千银子伸手就接了来,你偏偏又往外推。你想想,你是啥意思。”
“唉!你想到那里去了。米一万石啊!你倒想想看,要多少仓来放,多少船来装?”
“大丰是第一家大米行,你不是说,最近有一大批洋米到,难道没有一万石?”
“有啊!早已卖给人家了,是运到京里的。哪里可以误限期?”
“运到京里也是运,运到杭州也是运。刘老爷不是说过了,这一万石米,其实也是官米,挪一挪又有啥关系?”
“跟你说不清楚。”李小毛站起来说,“我跟他当面去谈。”
“慢慢!”朱素兰拉住他问:“你是回绝了他?”
“不是!看看有啥彼此迁就,凑齐了它的办法。”
朱素兰回嗔作喜了,“这才像句话。”却又提出警告:“这件事你要办不成功,我们就只好一刀两断了。”
李小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前一后走到外面,刘不才先看朱素兰的脸色,神态不妙,当即向窗外喊了声:“长生!”
长生是刘不才的跟班,闻声答应,掀帘入内,听候吩咐。
“你在外面留意留意,只怕有朋友来看我。”
这是约定的暗号,意思是小张到了,请他直接进来。长生会意,答应一声,守在门外。里面刘不才跟李小毛一谈,才知道自己将朱素兰的眼色看错了,李小毛只是力有未逮,并非有意拿跷,无须小张出面威胁。
于是刘不才急急又将长生喊了进来叮嘱,任何客人来访,一律挡驾。连说带做眼色,长生当然知道主人的心意已经改变,只是形色过于明显,使得李小毛和朱素兰都大为疑惑。
就这时候,小张已经到了。他有他的打算,自然在桐月老四家做主人,若等客人一到,飞觞醉月,逸兴遄飞,脱身便难,倒不如先来一趟,看个究竟。所以嘱咐桐月老四,善为款客,自己找个马夫领路,骑了马来的。
那毛家弄是条很热闹的弄堂,到了一问,很容易找到朱家,一看门口无人接应,正在踌躇时,恰巧遇见顺姐买水果回家,自然殷勤问讯。小张觉得行藏已露,如果畏首畏尾,反而不妙,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入内。
“张老爷来了!”
顺姐一面高声通报,一面打帘子肃客。门里门外,四目相交,正好是李小毛和小张打了个无可躲避的照面,刘不才便知事情坏了。
果然,李小毛勃然变色,向朱素兰和顺姐愕道:“什么张老爷?这个人来干什么?”
朱素兰和顺姐惊愕莫名,张口结舌地不知道如何回答,更不知道他何以如此盛怒?小张是心里早有准备,相当沉着,所以这时候只有刘不才开口答话。
他也是既懊丧、又为难,失去了平时的机智,硬着头皮假意问一声:“李老弟,你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这是敝友,姓张。”
“是你刘老大的朋友?”李小毛怕是自己听错了,伸过头去再问一声:“是你的朋友?”
“是的。是我的朋友。”刘不才忽然警觉,事到如今,只有硬干,态度不宜软弱,所以再补一句:“是我的好朋友。”
比较冷静的小张,不明白刘不才这近乎张皇失措的神态,是有意做作,还是别有缘故?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自己要替刘不才撇清关系,因而笑嘻嘻地说道:“小毛,久违了!
一向好?“
“哼!”李小毛冷笑,“不要假惺惺了!”他问,“你倒还认得我是朋友?”
“当然是朋友。想不到在这里会面。”小张依然很从容地,“昨天我们在一起吃酒,刘三哥今天还席,约了在这里,我来晚了。想不到他也请了你,早知道,我要早早赶来。好叙一叙契阔。怎么样,好些时候不见,近来混得好?”
“好不好不与你相干。”李小毛突然转脸问刘不才:“你们是约好了来的,是不是?”
一时昏瞀慌乱的刘不才,清明的理智恢复了,心里爽然若失地觉悟,自己根本不须紧张。朋友各人交各人的,偶而遇在一起,客与客之间纵有不合,与己无关,因为自己并不知道小张与李小毛是怨家。
这样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