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天色向晚,叶汉身上仅剩下一套单薄的内衣裤,步出赌馆,打一个寒颤,肚子也感觉饿了。第一个念头是找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地,躲过父亲一顿暴打;第二个念头便是深悔明知要输,为什么还要赌。
街那头不断有人向“大宝”走来,似乎那中间有父亲的身影。叶汉此刻不再有什么念头,拔脚向街东奔跑。当时的江门市区很小,没跑多远便是镇外,因担心父亲追来,绕过一条河又来到一面山坡。
附近有一座古庙,穿过一片杨桃树就发现了那座立于山顶的庙宇。夕阳于西山上浓浓的云层透出几束余晖,照着古庙上的翘檐,那厚厚的青苔依稀可辨。
四下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满山的乱坟陪伴着孤庙。此刻叶汉没有怕的感觉,惟一的愿望是快点进入庙中——父亲即使追来也看不到他了。
步入古庙便有了踏实感,这时他才大感意外:原以为此处无人光顾会肮脏不堪,想不到里面干干净净,连佛像上都少有尘埃。
凡赌徒都迷信,相信神灵,叶汉亦不例外,进来后便在佛像前跪下膜拜——但他并不认识这些泥像到底是何方神仙。
佛像后面较暗,叶汉担心会有狐、鼠之类的东西,只在祭台下收拾一块地盘躺下。夜幕悄悄降临了,风从壁隙、门缝钻进来,叶汉开始瑟瑟发抖,想起一个夜晚很长,心就发虚了。
这里离海不远,且无高山阻隔,海风无遮无挡地吹来,挤进庙宇时发出呜呜的鸣叫……
《赌王》第一章赌博神童(3)
天更黑了,透过门缝,叶汉隐隐发现乱坟岗闪烁着几朵荧荧鬼火,再配以类似鬼叫的风声,叶汉感到毛骨悚然……风越来越大,“咣当”一声,庙门突然开了,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恰在这时,乱坟岗划过一声凄厉的号叫,神经本来已经绷得很紧的叶汉惨叫一声,便失去了知觉……恍恍惚惚中,黑影把他掳至内庙,又从佛肚里取出棉被堆在他身上,点燃一盏风灯,接着是噼哩叭啦的雨滴声……
叶汉醒过来的时候,出现在他身前的是一位平凡得近似猥琐的老人。
老人见他醒来,先让他喝下一碗很苦的凉茶,才慢慢地问他来历。当得知叶汉是因赌博输光不敢回家时,叹道:“小小年纪就染上赌瘾——看来我们真是有缘了。”
叶汉惊奇地问道:“你也赌?”
老人苦笑地点点头。沉思良久,问叶汉:“古人有一首《戒赌诗》,你可知道?”
老人说罢,便吟出一首诗来:贝者是人不是人,只为今贝起祸根,有朝一日分贝了,到头成为贝戎人。
叶汉听了摇头,老人便解释说:“贝者合为赌,今贝合为贪,分贝合为贫,贝戎合为贼。这赌、贪、贫、贼四个字,便是一个赌徒的下场。”
叶汉明白了,这老人一定是把什么都输光了,然后落到这个下场,便说道:“阿公,我们镇上有一位谭通,得高人密传,学会赌博的奇术,如果你也学会了,就不会过这种日子。”
老人摇摇头:“没用的,如果大家都学会了,去赢谁的钱?赌博不是好事,你回去向家人认个错,还来得及,不要落到我的下场。”
叶汉摇摇头,哭道:“我回去,爹非打死我不可的。”老人摸着胡子想了想,叹道:“也难得你有这样一位严格的老爹,当初我的父亲若也这样要求我,我也不是这番光景,早该儿孙满堂了……”
老人说完,流露出无限神往和追悔的眼神,很久,才摸着叶汉的大头说:“汉仔,你想不想回去?”
叶汉点头又摇头,说:“阿公,以后我就跟你住古庙算了。你收下我吧!”
老人摇头说:“你不能跟我,我是不可救药的了。你还年轻,如果你已经后悔,并发誓今后不再赌博,我可以教你一招,打败谭通,把衣衫和书包赢回来!”
叶汉不相信地望着老人,说:“赢不了他的,谭通真的好有本事,好多外地高手都败在他的手下。真的,他有奇招异术。”
“什么奇招异术?”老人眯缝着眼睛。
叶汉摇着头想了半晌,说:“阿公,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怎么可以打败他?”
老人从叶汉的口气里听出几分不信任,也不计较,继续问:“有了奇招异术又能怎样?”
叶汉不假思索道:“当然是能吃香喝辣,发大财,一辈子受用不尽!”
“那么,”老人追问,“我且问你,那个谭通现在有多少身家,怎样个风光法?”
“……”叶汉被问住了,此刻连自己也弄不清,拥有奇招异术的谭通现在居然还是一名荷官,且时刻面临着炒鱿鱼的危险。
老人见叶汉答不出来,叹道:“赌博永远是发不了财的,无论他是怎样厉害的高手。奇招异术,说穿了也只是左道邪门的东西,真正的赌王并不依仗它,只靠练出来的硬功夫……”
说到此处,老人知道自己说走了嘴,连忙打住。
叶汉从他的谈吐里听出不凡,追问道:“阿公,你叫什么名字,如果真的有奇术,为何落到这步田地?”
老人在叶汉的连连追问下摇头说:“关于我,你最好不要知道,我是个没用的人,好比赌博,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天不早了,外面的雨好大呀。真的,我好希望有你这样一位孩子做伴,可是我不能害你……睡吧,明天我教你胜谭通的招数,把衣服和书本赢回来,往后可不要再赌了。”
叶汉点点头,在风雨飘摇的夜晚于古庙中睡了一夜。
《赌王》第一章赌博神童(4)
次日一早,老人交给叶汉一个红绸布包好的小东西,吩咐道:“你不要打开它——它就像赌博一样,就像我一样丑陋不堪,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给你钱,你拿回到镇上去买点蜡烛香纸、猪头四爪,偷偷供奉,余下的钱做赌资,与谭通赌博时将这东西揣于怀中,到时自有妙处。用完之后,你还来此庙中把东西交还给老朽,不足与外人道,切记!切记!”
叶汉辞别老人,心里极想知道红绸中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担心一旦露底就不灵。这时,老人又追了过来,对他说:“汉仔,你得在老朽面前发个誓,今后若继续赌博愿接受上苍何种处罚。”
叶汉正要信口开河,说出“遭雷打”、“断腿”什么的,老人马上认真地说:“在老朽面前起誓是很灵验的,你可得考虑清楚。”
叶汉想了想,说:“我今后若不听阿公劝告,继续赌博,这一辈子都脱不了身!”
老人叹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诚心戒赌,也好,听天由命罢。记住我的忠告:不论什么行业都是邪不胜正,赌博亦不例外,左道邪门的东西不可过分依赖,过硬的功夫总是得来不易的,有所付出才有所得。”
叶汉似懂非懂,但老人的原话却记在心里了。
叶汉回到镇上,按老人的吩咐购了祭品,找一偏静地点燃香烛,摆上祭品,焚燃纸钱,供奉小红包,于袅袅香火中跪拜少许,满脑子开始出现纸牌和骰子……
中午时分,叶汉怀揣小红包来到“大宝”赌馆。
赌客们见大耳男孩又要跟谭通较量,纷纷围拢来看热闹。
下注前,叶汉对赌客们说:“今天你们大可不必怕他,身上带多少钱只管跟着我押,保证各位赢!”
众人暗笑,都认为叶汉痴人说梦,谁也不押注,只在一旁观看。
叶汉见无人响应,面露窘色,将身上所有的钱全部押上,看着谭通。谭通轻蔑地“哼”了下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慌不忙地摇骰,盖下骰盅……
叶汉几乎惊呆了,他清清楚楚看到谭通在盖盅罩时随手把三枚骰子扫入右手袖子……
“空罩!”叶汉叫道。
谭通冷笑一声,揭盅时又从袖管弹出三枚骰子,说道:“怎么样,还赌不赌?”
叶汉奇怪地看看周围赌客,他们竟全部无动于衷……这不像是合伙有意欺侮他小孩,叶汉终于明白了,谭通一直是用这种赌法在欺骗赌客,只是他的“障眼法”已练得炉火纯青,难以识破……
叶汉咬咬牙,说:“我赌!”
谭通又哼了下鼻子,说:“你没钱了,用什么赌?”
“用我的大耳朵赌!”叶汉一字一顿说,“输了我自己割下来给你,不用你动手!”
“我可没耳朵赔你。”谭通被叶汉的气魄慑住了。
“我不要你赔耳朵。”叶汉对众人说,“有大家做证,输了只要你把衣服、书包还给我。”
谭通此刻已被逼得没有了退步之地,一想,觉得这小孩不可能有破他邪术的招数,胆子一壮,便摇起了骰子。
又是故伎重演,罩盅时把骰子扫进衣袖,叶汉冷笑一声,飞快地按住盅盖,叫道:“还是空的!”
谭通一惊,但仍然心存侥幸,分辩道:“你把手放开,我揭给你看!”
叶汉道:“别玩这一套了,我已识破了你,不会灵了。”叶汉说完,放开了手。谭通认为叶汉是小孩,只要瞒住众赌客的眼睛就行了,揭盖时又从衣袖里弹出三枚骰子。
这一幕被在场的赌客全看到了,众人明白原来一直在受谭通耍弄,群情激动,有输得多的冲过来就要讨回公道。谭通见势不妙,破窗而逃。
赌客们追了一阵见追不上了,返回来围住叶汉,追问他是用何种招数破了谭通的邪法。
叶汉自然不愿道出真情,想了想,便编出一段谎话哄住好奇的赌客,说:“我一个小孩子哪来什么招数,输急了在路上大哭,有位老人见我可怜,告诉说,左道邪门只要识破了就不会灵验。有些荷官玩的是障眼法,罩盅时随手把骰子扫入衣袖,待众赌客押了注,再本着赢多赔少的想法,从袖子里弹出有利于自己的点数——如此,当然稳赢不输啦。”
《赌王》第一章赌博神童(5)
赌客们惊叹不已,又追问那老人是谁,何方人士,可否引见……叶汉见说漏了嘴,反口说:“刚才我是骗你们的,其实我也是瞎猜才破了谭通的。”
赌客们这才不再追问,恰在此时,叶掌柜闻讯从陶瓷铺赶来,将儿子拽回家去。
叶汉本想在天黑前将小红包送还古庙,这一天台风很大,高处的树木都被刮倒几株,人无法在路上行走。
过了一天,叶汉趁上学之机绕道去了那个山岗,一日不见,古庙居然被台风吹倒,那位老人自然早没影踪了。
赌瘾就像烟瘾一样,一旦染上,就很难戒除。叶汉找不到给他“红包”的老人,不久又赌瘾复发,开始出入赌场。
有了“护身符”,以后每赌必赢,叶汉的名气迅速取代了过去的谭通,甚至远在佛山、宝安的赌徒都知道江门出了个“赌博神童”。
大约在叶汉16岁那年,江门有名的“大宝”赌馆决定正式聘用叶汉做荷官。“大宝”赌馆属于广东赌头霍芝庭的产业,当家的亦是霍芝庭的亲信,他找叶汉的父亲交涉,但遭到拒绝。
尽管镇上风传叶汉每赌必赢的奇术,但叶掌柜不相信。
而此时的叶汉心里非常矛盾,一边是害怕父亲,一边又难以抑制赌瘾。
1924年,叶掌柜送叶汉去广州读中学。为了管住儿子不再赌博,特意选了校规最严的南武中学。
南武中学原是海堂寺,但寺庙里早已没有了和尚,当局把它改做学校。学校清规戒律极多,尤其对学生参赌管制最严,一旦发现,非开除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