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人都静了下来,弘历到门口望望,回身一躬说道:“皇阿玛,孙嘉淦他们到了!”雍正隔窗看,果见孙嘉淦在檐前灯下指使家人搬行李,因起身出来,含笑站在阶下,徐徐说道:“孙公别来无恙!”
“唔。”孙嘉淦应了一声,一回头立刻大吃一惊,愕然看着雍正不言语,雍正不等他说话,笑道:“这位就是东美的老母亲?来,来,咱们住上房,鸿图他们住下房。”竟向前几步搀了岳钟麒的母亲。俞鸿图极敏捷地跨到另一边扶了那位惊讶不置的老太太,颤巍巍进了上房,在中间椅上坐了。孙嘉淦已是跟进来,向雍正行了礼,方对坐着发愣的老人说道:“这是万岁爷!”
老人身上陡地一颤,拄着拐杖想站起来,手一软又坐回椅里,又一顿才站起身来,伏地跪倒连连叩头,没有说话,先
哽咽了几声,已是泪如泉涌,说道:“万岁爷,您折煞老婆子了……”雍正含笑双手搀起她,还请她上座,她却死活不肯,只侧身坐了一旁。雍正这才坐了,觑着老人道:“老人家好福相,好慈祥——今年高寿?”
“犬马齿七十三了。”
岳母颤着声气躬身回话,“托主子的福,身板儿还硬朗……”
“这一路几千里,难为你走。
“
“不累!
一路上有孙大人照料,事事都尽着我,钟麒跟着也不过这样儿。地方官走一处都来看望侍奉,我老婆子都受不得了。“
雍正还要问话,却见岳钟麒尹继善二人进来,两个人都愣在灯下,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雍正不禁一笑,说道:“东美,是孙嘉淦代你尽孝,一路照顾老太太来的,你该好好谢谢他!”
“万岁!”岳钟麒和尹继善一齐跪了下去。还要行礼,雍正命止住了,说道:“都起来吧,朕就是来看看你们,看看岳老夫人,没有什么要紧的军国大事。见到老太太健朗,朕心里十分欢喜。只嘉淦是瘦了一点,既已回京,不忙着到都察院就任,先歇几天再说。你们几个比起允祥他们身子好,朕心里甚喜甚慰。我朝有几个实心办事的身子骨儿都不好,朕私里疑惑,也许朕是求治心切,累坏了下头人?这也不是小事,过了允礽二哥断七之日,又是老佛爷的冥寿,朕演大戏给你们看。
“
几个人又复谢恩,岳钟麒这才给母亲请安。岳母却不急着叫他起来,双手扶杖激动得喘吁吁的,说道:“儿子,跪着听你老娘说几句。你也不用问我的安,我托万岁爷的福,硬
朗着呢!“
“是!”
“我十七岁入你岳家门,正是康熙十二年,算来已经五十六个年头了。”老人两眼古井一样深邃,“你爹升龙当时是永泰营的千总。永泰营游击许忠臣是你爹的顶头上司。他受了吴三桂的封诰跟着造反,升你爹当了副将。
你爹是条好汉子,就那么几个兵,在自己营盘里设筵邀请许忠臣,就筵上一刀杀了这贼!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情形儿!
因为谁也不防你爹突然会杀了上司,我当时也吓傻了,钉子钉到地下似的动也动不了。
许忠臣的亲兵,还有你爹手下的叛兵几次进帐篷。外面喊得地动山摇,‘杀掉岳升龙一门良贱’!屋里蜡烛被风吹得一明一灭。你爹对我说,‘女人事夫和男子事君一个样,都是从一而终。许忠臣待我并不薄,我杀他是因为他失了大节!现在
我要突围出去,你留着也只是叫别人作践,杀了你。天幸我能走出去,将来给你立庙!
‘“我说,’这话不用你说,不过我想全尸。
‘当时就用帐上的帷带悬梁自尽。
“谁晓得老天是什么意思,三次悬梁,那么结实的牛皮带子生生断了三次!我当时绝了念头,一闭眼说,‘我的爷,你砍吧!
‘他的几个把兄弟拦住了,说’嫂子节烈不死,是大福之人,命不该死。带上嫂子走,不定我们跟着沾光儿能活着出潼关!
‘“就这样,我跟着他们十七个人逃出去。
也亏了那夜风大
雨密,他们逢人就杀,我见路就逃……从前半夜戌时,到天
明寅时遇上瓦尔格将军的溃兵,才一道逃出潼关……“
岳母说到这里叹息一声,众人还浸沉在五十五年前那个可怕的秋夜里,谁也没有言声。
“从打那时,朝廷但有出兵放马的事,你爹没有不上阵的。”岳母眼中炯炯生光,“他的官或升或降,一直当到提督,
也还罢过官。那是朝廷的章法,我不管,也没问过,可我知道,他没有怯过敌。
他几次罢官受处分,都是因为贪功杀敌作事太猛。没有个阵前畏缩保名保位的!
“你如今的官作得比你爹大了,功劳似乎也比他强些儿。”
岳母目光温和地看着儿子,“我只是跟你说,咱们是身受两世皇恩的人家。
你爹跟圣祖爷,没丢祖宗的人;你跟雍正爷,也不能给我丢脸。什么叫‘夫死从子’?你为忠臣,我自然是忠臣的妈,你当奸臣,我就成奸臣的妈。你都看见两代万岁爷怎么待咱们两代了。你爹祖籍甘肃,在四川当官,圣祖爷怕你祖母孤单,把你祖母安车蒲轮送到四川;你如今官封大将军,皇上怕四川那地方热,又接我来北京……“她的眼中迸出泪花,”我有吃有穿有钱花,膝下有孙有重孙,不要你的小孝顺。今儿送我人参,明儿送我鹿茸的,你妈什么都经过见过,不希罕你那些!你给我好好替皇上带兵打仗,就是马皮包着你的骨头送到我面前,我只会欢喜,不会难过!“
岳钟麒一头听,一头流泪磕头称是,哽咽着嗓子说道:“娘的训诲儿子句句照办……儿粉身碎骨移孝为忠,答报皇上知遇之恩,您老只管放心就是了!”
至此,已是听得满座嘘唏。
“东美,起来吧。”雍正自己心里也热得发烫,眼中泪皆滢滢。他低缓地说道:“朕查阅过你的宗谱,你这一支是岳飞
的嫡脉。岳飞这人,圣祖爷原有意定为武圣人的。只干碍当时他抗‘金’,乃是满人先祖,所以才选了关夫子。“他不无遗憾地自失一笑,”但圣祖与朕多次言及,岳飞此人大忠大义震古铄今,堪足称万世楷模典型,就是抗金,那也是各为其主。
当初任你威远将军,有人曾说闲话,说你是岳家后代,身拥重兵恐有不利朝廷。朕照脸啐了他一口,说,岳飞能佐宋抗金,岳钟麒自能佐清抗准葛尔!
这种人不懂史也不懂事,不知天理也不晓人情。朕说这个话,是怕你权重自疑。你不要存这个念头,要听到什么闲话,就像家人父子,你写密折来,朕给你宽心开导。“岳钟麒拭泪道:”主上如此待臣,臣只能磨成粉来回报了!“
“不要你磨成粉,要你好生办差衣锦回京。”
雍正笑道,“你现在只有一条,好好办军务,一切闲话不要听。
学施琅,不学年羹尧。施琅是郑成功的部将,他灭台湾收伏了郑家。这是此时天心所在。年羹尧若有你这样的贤母,若有你半分的忠忱,朕也断不教他落了没下场。凌烟阁上,朕给你留一位置!“
说了这么一排话,雍正的心绪变得非常好,起身踱了几步,至案前提起笔,略一沉吟,写道:
陈师鞠旅卜良期,万里糇粮备已饶。习战自能闲纪律,临戎惟在戒矜骄。剑莹鸊鹈清光闪,旗绕龙蛇赤羽飘。听彻前锋歌六月,云台合待姓名标!
他仰面想了想,微微一笑又写道:
万里玉关平虏穴,三秋瀚海渡天兵。裹粮带甲须珍重,扫荡尘氛远塞清。
写完,笑道:“朕素乏捷才,御极以来政务匆忙,诗词早荒疏了。勉成二章为岳钟麒壮行耳!”岳钟麒这才知道,这两首诗都是赏给自己的,慌得忙跪下磕头领受,激动得两唇哆嗦,连自己也不知道都喃喃念叨了些什么。
“很好。”
雍正掏出怀表看了看,“你娘母子今晚就住这上房,好好叙谈叙谈。朕和他们到西厢北屋,我们也聊聊,待一会朕去,你们不要再送。老人家有岁数的人了,早些安歇。
这次东美来京,事关军事机要,所以朕这就算亲自送过了。
明儿让弘历携酒河干为你长堤饯行就是了。“
于是一干人众又跟着来到西厢。大家没有再见礼,只雍
正坐在正面炕上,其余的人一概都在炕下环坐。雍正亲手切开一个西瓜分赐众人,自己取了一小块吃着,笑道:“随便用吧。朕一则是累,二则是为二哥难过,心绪一直不好。倒是来这里见见你们,心里倒畅快了些。继善,你怎么不吃瓜呢?
你回去了一趟,尹泰怎么样,身子还好么?你母亲好么?“
尹继善面对绿皮红沙瓤的西瓜,泪眼汪汪只是发呆,竟没有听见雍正的话,身边的弘历推了推他,才猛地惊醒过来,慌得说道:“啊?啊!奴才任上诸事都好……”几个人都听得笑起来,弘历又复述了雍正的话,才慌得说道:“请主上恕罪,奴才还在望着岳钟麒的母亲,不免心有感触,走了神儿了。”
他跪了下去,免冠叩头,颤着声气,喘着粗气,好半日才道:“臣回府……回府……”
下面的话竟接不上来,弘历在旁代言,
说道:“尹泰没让他进府。”
“为什么?”
雍正面部肌肉不易觉察地跳了一下,“儿子千里迢迢回来,竟然拒之门外,这是什么道理?这不近情理的老糊涂!”
“不不……万岁!”尹继善崩角儿头叩得山响,慌乱得不知说什么好,期期艾艾说道:“父亲只是说,奴才现为封疆大吏,位份甚高,理应先国后家。等……等见过主子述职后再……再见面不迟……”
众人一听便知,尹泰的原话决不会这么温存客气。弘历是太熟悉这家人了,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明白了。许是我作事不谨密,送继善母亲的礼物让家里别人知道了,惹出这场闲是非来。”尹继善的头磕得越发又急又快,结结巴巴说道:“王爷……王爷别这么说。
话不能这、这这么说……总是继善不孝通天,一……一人之过就是了。
“
“不像话!”雍正将瓜皮丢进盘子里,边揩手边仰着脸沉吟,“你起来。
无非你家老醋坛子又翻了而已,也算不了大事。
尹泰的生日是几时?“
“回皇上……”尹继善道,“是后日。奴才带的寿礼都在驿馆,送不回去……”说着他眼圈又红了。
雍正默谋良久,也已揣透了尹继善的为难处境:既不能说父亲的不是,也不能寻出替父亲辩白的理由,又见了岳钟麒母子亲情同沐皇恩,他不能不心有所感。
这么大的才子,这么大的官,为家事被折腾得如坐荆棘丛中,雍正也不胜叹息。
遂道:“你的难处朕已知道,什么也不用说了。弘历——”
“儿臣在。”
“你,”雍正脸上毫无表情,“你这会子就带着继善,一道儿去尹泰府,看他见儿子不见!”尹继善大惊,忙道:“万岁爷,您……这万万使不得——”
“什么使不得?”雍正接口说道:“朕就不信制不服你家主母那个河东狮子!你们只管去,回头朕还有恩旨。这里留着孙嘉淦俞鸿图,我们说话,朕今儿心里欢喜,这会儿只想多聊聊。明儿园里见人多,反而不得——你们上去瞧瞧岳钟麒就走吧。”
尹继善还想说话,看了看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