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公主此时自杨玉环手中轻轻地接过笛,俏说:
“我想,该吃饭了,玉环,今天很难得,你先敬皇帝陛下一杯酒!”
杨玉环正要站起来,皇帝制止了她,平和地说:
“大家一起饮尽这杯,我已说过,在玉真观中,不可拘礼,”他自行斟满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杨玉环不能不饮,她也喝干,照规矩,仰侧一下杯。
午餐在愉快中进行,五十五岁的皇帝与在宫内时完全不同,他轻便地闲谈各种事,似乎,他知道外面事很多,他讲一些故事,逼得杨玉环发笑——她自我忍抑,但无法完全做到,因为,皇帝不但口气轻灵,表情配合说话,也活泼而自然,有时使她无法忍住。
起先,她担心在皇帝面前失礼,但是,在午餐的中途,她已能自然地应付了,她偶然也会发表一些意见,直到午餐结束,气氛轻松而和畅。
饭后,玉真公主引他们到后园走了两匝,再进入另外一间豪华的房间——那是待客的,皇帝似乎很熟悉,他先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再命杨玉环坐。
于是,他随便地询问媳妇家人的状况。
“家父在国子监,现在是国子学博士,除了教书之外,听说,还参加修订和增补一部大典籍,和礼有关……”她回答,只说了一半,低喟:“我不大清楚!”
“那是开元礼,共一百五十卷,于开元二十年编成的,本朝制礼,在以前增损无定制,现在总算完成了,但尚有一些小出入,正在增补,令尊能参加这一项大典,很好,将来会名垂史册!”皇帝忽然转为正经地说出。
“这有如此重要?”杨玉环茫然问。
“有时没什么,但在历史上,这总是大事,开元礼一百五十卷,我想,一千年后,也一样会受人重视的!”
“对我来说,毫不相干,我已经做了道士!”玉真公主笑着接口,“玉环,有些地方真看不出,你会是弄孔夫子那一套人的女儿!”
于是,皇帝和寿王妃都笑了起来,随后,谈话又转了方向,玉真公主迫杨玉环表现新学来的婆罗门舞,她推辞,但是,好兴致的皇帝终于不再避嫌,亲自命她舞,而且说出了交换条件:自己擂一次鼓。
杨玉环曾经听已故世的武惠妃说过:皇帝擅长擂鼓,即使宫中的专司乐工,也及不上皇帝。
于是,她在放弛中提出请求:
“陛下先擂鼓!”
“玉环,”玉真连忙说,“皇兄刚吃过饭不久——”
“我也刚吃——”她抢着说,但不曾把一句话说完就发现自己逾越了,立刻忍住,自然地,她显出了窘迫。
玉真公主当然觉到了她的逾越,但皇帝本人一些也不介意,起身说:
“我先来擂鼓好了,刚吃过饭擂擂鼓,又何妨?”他说着,看了玉真公主一眼而问:“你这里有合式的鼓吗?”
“有,皇兄曾在此看过,但没有擂——”玉真公主含笑引领他们进入乐室。
大唐天子健朗地走向乐架,自行选取一对鼓槌,再走向鼓,摩挲着鼓面,轻松地说:
“我如入乐籍,可算一等鼓手,你这一只鼓,只是三等的乐器,明天,我着人自大明宫搬一具好鼓来!”
他说着,擂鼓了!李隆基自称是一流鼓手,真的不假,他手法娴熟,发力匀称,抑扬之间的韵味极好。
杨玉环在出神中叫了一声好,连玉真公主也轻轻地按拍而叫了好,同时,在皇帝的示意下,玉真公主取了方响来配合鼓声,杨玉环是爱好音乐的,当玉真公主取方响配和时,她也跟着在乐器架上选了笙,参加配合。
李隆基似乎因她们的相配和而更加奋扬,他挥动鼓槌,悉心擂完一支鼓乐曲。
玉真公主用力打了一下方响,行礼,笑道:
“皇兄鼓技又有进境了,好像已有一年多没有听陛下擂鼓了!”
杨玉环在玉真公主行礼时,退后两步,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听了皇帝擂鼓之后,她由衷地钦佩,虽然她对音乐中的大器毫无心得,但她能辨出好与坏。
皇帝因急擂用力,稍有些气吁,额上也微汗,可是,好胜的皇帝却暗自调匀了呼吸,做出全不介意的神气,待她们两人行完了礼,随说:
“现在,轮到玉环了——”皇帝脱口而出,叫了媳妇的名字,那是不该唤的,他在叫出了后才发觉,但他很会掩饰,转而向玉真公主:“就在此地,我们兄妹观赏一下寿王妃的表演!”
杨玉环没有留心皇帝唤自己的名字,但玉真公主却注意到了,她乖巧,顺手一拉杨玉环,随问:
“婆罗门乐章,我完全不通,你舞哪一段?要不要找几名乐工来?”
王妃起舞而找不相熟的乐工,当然是极不好的,杨玉环摇摇头,稍思,再说:
“我会的不多,胡乱试舞,用不着召乐工,我想,就舞刚才皇上吹奏过的那一支曲的下面一段舞章!”
“那么,我权充乐工!”皇帝欣然说出,放下鼓槌,转向箜篌前面,弹抚着长弦——李隆基是极聪明的,他以刚才一阵擂鼓,手臂有些抖,不再去接触笛箫一类乐器,也不敢动琵琶。
于是,在竖箜篌的引发下,杨玉环起舞了——婆罗门乐章是慢舞起居,而她所选的,却是其中一节快舞,以左右垂手开始,接着是折腰与旋转。
她没有着舞鞋,也不是适宜于舞的衣衫,但是,杨玉环将新学到的婆罗门舞舞得很好。实在,她也不曾学全,只会其中四五支,由于她喜欢快调,婆罗门舞章中三支快调,都学了,其中两曲已练舞几次,今天,就舞了其中之一,自然,这是她自己满意的一支。
就在她舞罢行礼时,宫中有人来了——
一名侍女先来报告玉真公主,公主很快就向皇帝说:
“高力士来迎陛下了!”
“这老奴!”皇帝爽朗地笑着,一扬手,“我们出去吧!”他让玉真公主先行,随着,低声向媳妇:“你有些汗了,先揩一揩!”
杨玉环自己不觉得出汗,皇帝一说,她羞涩,有些失措,但是,李隆基却很知趣,若无其事地先行,她取汗巾轻轻拂拭,调匀了呼吸赶上去。在外起居间,高力士庄重地拜皇帝和向公主及王妃行礼,他谨守着奴仆之礼。
“力士,不必如此吧!”玉真公主笑说,“皇帝在我这里,你也不放心?”
“不敢!”高力士拱拱手,“大家骑骑马就出来了,没有嘱咐宫闱局,老奴来侍候皇帝和公主——哦,寿王妃也在!”
“我是约宁王妃和寿王妃午餐的,宁王妃没有空来,我们没有吃饭时,皇上快然驾莅!”玉真公主以自然的神气说,“力士,你带了多少人来呀?”
高力士明白公主所问的意义,也轻松地说:
“不敢惊动,老奴只带十几个人来侍候!”
玉真观的游乐,至此自然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李隆基只得表示自己先回宫——杨玉环到此时也有了顾忌,今天的事,皇帝虽不介意,但在皇家的体制上,这总是不合的,因此,她也向玉真公主告辞。
她们自然要先送皇帝——
高力士乘了车来的,但只是宫廷的小车,没有徽记,皇帝看了一眼,随说:
“我骑了马来的,还是骑马回去,这车,送寿王妃回府吧!”
高力士应着是,嘱咐了一名内侍,然后,服侍皇帝上马——皇帝来时,随行有六人,高力士带来的十多人分散在各处,他们分批拱护皇帝而去。
杨玉环谢了玉真公主,上宫车——这虽然是宫廷的小车,但气派却并不小,四匹马拖拉,车台上有一名监门的军官和一名内侍以及御者,车前,又有一名内侍,杨玉环偕自己的侍女入了车厢,车前的内侍关上了车门。那辆宫廷小车就徐徐行进,杨玉环发现,宫车向东行,直入宫城的掖庭宫西门,她吃了一惊,她想:怎的把我送入宫城?但不久她又明白了,宫车之前有两名有品阶的内侍骑马引路,直入西苑,经夹城,通过玄武门禁区,再绕越大明宫而向她的寿王邸。
这是属于皇帝的专用信道,即使是皇太子,未奉皇命,也不能通行的;武惠妃活着时,是除皇帝外有权可以自由通过和准许旁的皇族人员通行之一,杨玉环因此而在夹城中经历过,但不是到玉真观的路。现在,她乘车走这一条秘道,心中有些惴惴,她不解皇帝何以会予自己这样特殊的恩宠?
走夹城,要绕道,会比市区的通路远上十多里,但夹城和玄武门禁区道路,可以放车疾驰,路虽远,行进反较快速,四匹马拖拉的宫车疾驰而趋入苑坊。
车中的杨玉环浮想很多,由路径,她恍然领悟,何以皇帝能悄悄地出来,到玉真观——自掖庭宫转夹城路出,等于在宫禁区内,自然没有外人知道了。
宫车直至,先有报告,寿王匆匆出迎,他派人款待宫使,并且厚赏每一个人。他惊疑不已,入内室,急促地问妻子以缘故。
杨玉环在非常兴奋中,她絮絮地把今天在玉真观的经过说了一遍。寿王却有着迷茫感,他虽然知道父皇对玉真公主很好,但以前未听说父皇轻出,驾驶玉真观,他只记得母后生前说去过玉真观,可是,以他的常识判断,皇帝不先行通知而赴玉真观,应该是极少有的事。
于是,他再询问。杨玉环对此等细节全不关心,她喜滋滋地讲述皇帝擂鼓的事,又讲高力士来迎驾的事,随后,她稚气地说:
“阿瑁,有宫车送,走夹城,穿宫过苑,就是宵禁了,也一样能回得来!”
“玉环,这是异数,难得有的事,由此地到曲江的夹城,我们常可获得在夹城中通行,穿宫过苑,王妃中,只怕你是第一人,母后在日我也不曾有过像你今天走的那样长,通常,我只是入宫,今天,你从西城绕过北门直到东城,玉环,很少人能绕过北门军区的!啊,除皇上外,很少人能如此!”
她依然不着意,向丈夫说:
“北门那边,可真大,路也宽阔平坦,车在北门路上走,既快且稳,我还是第一次到北门禁区!”杨玉环稍顿,盈盈地笑着:“阿瑁,皇上一点也看不出是上了年纪的人,他着了骑服,擂鼓时的样子,比忠王殿下还要有精神!”
忠王是现在的太子,寿王不愿提到的人物。因此,他不再说了。不过,寿王对今天的事仍然感到淆惑,自他懂事以来,在记忆中,父皇似乎从来没有过如今那样的事,他不解,父皇何以对自己的妻子如此好?
但在此后十日间不再有事情,玉真公主也没有来邀,偶然的事情就淡了下去。再者,宫车送寿王妃而回寿王宅也传开,对寿王,这总是有利和增加安全感的事。
在平静的秋初时,杨玉环的父亲杨玄璬,有了特殊的擢升,由国子博士晋为国子监的司业。
国子监以祭酒为主管官,次官是两位司业,官阶都是从四品下阶。国子监祭酒的职位和各卿同级(太常卿的地位则比其他各卿高一级),司业和少卿同级,但国子监是一个清高的衙门,国子监司业通常要学者才可以充任的,杨玄璬出身为地方佐官,又为椒房之亲,一般说来,他实在不够资格做国子司业的,自然也有人感到意外——短短数年间,一个正七品下级的地方官,升到从四品下,已经太快了,何况又在国子监。但人们探索之后,发现杨玄璬在国子监很受器重,他由国子博士晋级,虽因一位司业外调,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