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她幽昧地呼叫着。
“我知道的,玉环,不要说!”他轻轻地俯下身,温煦地吻她,“我把你夺来,实在是如此!但我真的又不能没有你,玉环,那时,我像少年人那样地发狂,”他吐了口气,“我要你,我不能自行控制……虽然我知道你和他之间很好……”
她伸出手,抚住了皇帝的嘴。和了泪微笑,然后,她如梦寐地说:
“三郎,我以前曾以为,一个人的感情是不可能改变的,实际上却不是,那时,我内心有些矛盾,心里有两个人……”她说,舒了一口气,“三郎,你有一种力量,使人爱,又使人怕。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有时怕你!”
“那大约因为我是皇帝的缘故!”
“不,我想不是的,你,我说不上来,怕皇帝自然会有些的,但我不以为是为此,可能,你是一个男人,有刚健的男子威仪的……”
“和你在一起,我没有啊!我以为我很温柔!”皇帝笑说,“我几时在你面前发过威?”
“发威,并不是男性的刚劲啊!我说的男子气,不是表面上的。那是气概,在精神方面的!你时时会在不知不觉间使人臣服,使女人臣服——”
于是,皇帝笑了起来,他相信这是真话。
“三郎,这很难解释,有时,一个并不泼悍的女人,能令男子低头,真正泼悍的女人,不见得真能令男子服帖,反过来也一样——皇帝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知道权威和富贵都不可能赢得人心!”
这是大唐皇帝和他的贵妃在生活上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他们在经历多年共同生活之后,情爱反而有着进展,李隆基的男女关系,一直是流动的,可是,现在的他,却由流动中固定下来。
他们在骊山,沐浴在新的爱情中,似乎忘却了长安,挨入十二月,高力士进言了三次,大唐皇帝才偕同贵妃回长安城去。
天宝五载的初春,当杨贵妃的亡父行将下葬时,皇帝忽然颁下正式的恩命,追赠杨玄璬为太尉、齐国公。
(注:杨贵妃家人所受封赠,史书经过删改而错乱,《资治通鉴》据《唐实录》,杨玄琰追赠兵部尚书,《新唐书》则谓杨玄琰为太尉齐国公,应是玄璬之误。)
死人是不会从坟墓中再起来辞谢的,而且,皇帝又自行为之书写了墓碑。
皇帝有一个时期对杨玄璬的不合作,很头痛。但他又欣赏杨玄璬这样的人,儒家虽然近迂,可是,大唐的外戚门中,却少有如杨玄璬那样的人物,在传统上,有一个儒家的外戚,也值得骄傲的。
杨氏族人得到的恩命,只是赐官,追赠爵位是以杨玄璬为始,杨玉环为此而依照宫廷正式礼仪,向皇帝致谢。
这回,皇帝端坐着受完大礼,杨贵妃为此而不满起来,在行完了礼起来时,她终于质问皇帝了:
“你好意思看着我拜九次?”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依礼,九拜是正常的事,你每逢年节,都应该如此,以前,你有为我母后做女道士的身分,礼节可以不究,现在是正式贵妃,自然要依仪行事。”皇帝忽然义正辞严地说:“玉环,有时,礼不可废,这是周公、孔子所定……”
杨贵妃看到皇帝的神态肃穆,一时愕然,脱口说:
“那么,今载新正,我不曾朝拜,他们也不告诉我,你自己也不说!”
于是,皇帝站起来,双手按在她肩上,恣笑着接口:
“我又唬住你一次了,刚才看你拜,有似舞蹈,我想,你没存正经心,所以!”
杨玉环也笑了,他告诉皇帝,自己从前学过起、坐、拜的大礼,后来忘记了,这回,是命谢阿蛮学了来转教的。皇帝为此而莞尔,从宫廷中著名的舞人学朝拜大仪,自然近于舞蹈了。
“玉环,你好些时不曾舞,我们去试试!”忧愁散了,新的享乐又开始了。
于是,“霓裳羽衣曲”在经历多次演出之后而正式由政府公布,列为皇朝的大乐章之一。
宫廷舞女谢阿蛮,在皇家的大宴中舞霓裳,名满京华。
这次大宴,宫廷官和朝廷官中品阶稍高的都预宴,宴会和皇帝登基的庆典差不多。李隆基铺张地举行一次大宴,并不纯然为了行乐,而是表示天下太平和富足。
而在这一次大宴之后,皇帝将太子的名字更改为亨,那是表示隆盛的意思。
这年的正月,皇帝没有上骊山,那是由于杨玉环的请求——她知道去年冬天在骊山住得太久,是为了自己,为此,她请皇帝正月留在都城中。
由于皇帝在都城,正月节便显得很华盛昌茂。
皇帝在异样的兴奋中,他和高力士独处时,会讲一些往事与对目前的满足的话——这是只有高力士才能说得,满朝中,皇帝少年时代的人虽然仍有,但已没有一个亲厚的朋友,只有高力士,虽然是内侍,但为少年时代无话不谈的旧侣。
他向高力士表示,自己治天下,成绩超过了太宗的贞观之治,他表示,此后将委政宰相,自己多享享福。
对此,高力士却直率地提出了反对的意见,他希望皇帝能如开元初中期地用力于政务,他又劝皇帝仍然能巡行东都,不可长久留在长安。
皇帝不高兴了,他笑斥:
“力士,你要我做到老死吗?就是田舍翁,到了晚年,也会享享福的啊!”
皇帝虽然带笑而说出,可是不满和不愿接受也很显然,高力士默然,皇帝虽然将他视为朋友,但是,他却不能以朋友视皇帝的,他只是皇帝的老奴。
不过,李隆基也发现自己话重了,他再说:
“力士,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
“皇上春秋六十有二,和老奴比,还小一岁,陛下与大臣在一起,有老君皇之风范,那是由于陛下在位已经进入三十五年之故,不过,陛下和贵妃在一起,春秋似只四十有二!”高力士不敢再谈政治了,轻巧地说出。
于是,皇帝真的笑了,摸着胡须问:
“和贵妃在一起,我的确不觉得老,但上朝时,心理上真的有老去的感觉——开元初年的朝臣,几乎都已不见了,要谈少年往事,只剩下你!”
然而,可以谈少年往事的朋友高力士,其实也不能真正和皇帝说什么话的,高力士不以为皇帝已老到没有治事之能,他希望皇帝能如开元初年那样励精求治。他发现宰相李林甫不见得是一个能以身任天下的才杰之士,李林甫的私心相当重,为了个人权位保持,只得引用自己小圈内的人物,不肯广开贤路。高力士本人,对贺知章是少有好感的,但他对李林甫一系人的排挤贺知章,也认为不是国家之福。他是帝皇家的老奴,他所希望的是皇业兴隆,长久不替,但看目前的情况,他不敢乐观。可是,他找机会进言,被皇帝顶了回来。于是,他不再说了。
这是皇唐大政和人事上的变化,朝廷中,有人以为这变化因于杨贵妃。
但是,高力士却明白,杨贵妃是一个和现实政治完全无关的人,问题只在于皇帝本身的懈怠和李林甫的器小易盈。
不过,天下太平,又富足,皇帝虽然懈怠,一旦有心做事时,依然具魄力,只是,比开元初期差了。还有,因于人才的登进范围越来越小,朝廷本身出现了因循。何况,派系间的斗争越来越激烈,李林甫尽力排除着不完全依附自己的人。
这时,李林甫利用机会,在完成排除几名重臣之后,从事于一项最大的政治斗争——打击和企图打垮太子。
太子李亨的地位并不稳固,唐代自开国以来,父子之间就互不信任。李亨接位为太子之后,小心谨慎,并无任何过失,但是,皇帝依然时时查察儿子的行为,有时会自己到东宫去察看太子僚属工作的情形。
李林甫当年勾结武惠妃,欲立寿王而不曾成功。此后,他在表面上和李亨关系不错,实际上,彼此都有心病,李林甫明白,一旦太子嗣位,自己必然会失去所有,甚至也必然会被杀的。
因此,他要乘时击倒太子。
太子妃的哥哥韦坚,和左丞李适之交情不错,李林甫经常派人监视他们,也搜集了他们往来活动的资料。如今,他侦得韦坚和大唐的边将,陇右兼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往来密切,他认为,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刚好,皇甫惟明入朝,在皇帝面前也表示了反对以宰相专权的意见。
李林甫就发动斗争了!
和政治无关的杨贵妃,又遇上麻烦事,咸宜公主直接入宫,见贵妃,强烈地要求杨贵妃出力,协助寿王取得太子的继承权。
她迷惘地看着咸宜公主,一时说不出话来。
“玉环,我知道你的能力,只要肯出力,用一点心计,阿瑁嗣立为太子,一定没有问题!”咸宜公主急促地说出,稍顿,又补充了一句:“外面的布置差不多了,只待你的内应!”
杨贵妃定了定神,叹气,无可奈何地说:
“我怎么办呢?皇帝和我在一起时,从来没提过寿王,我也没有见过他入宫,公主……”她痛苦地说,“我在皇帝面前提从前的丈夫……”
咸宜公主喟叹了,此刻,她发现美丽的杨贵妃智能不高,至少,在政治权术方面,可以说是笨的。她心中充满了急和憾,真想骂她几句,但她又忍住了,因为玉环是贵妃,又因为玉环的不知如何着手的真情,她转而显出笑容。
“玉环,这自然不能由你直接提出,你设法使高力士讲,你也暗示近侍讲讲寿王的好处——父皇有几名近侍,在书房服事的,还有传诏的内侍,你向他们下些工夫,又有秘书监的人,玉环,你不可直接说,要转弯抹角地出口——”咸宜公主笑着,推撼了她一下,“你不可能太直爽,这种事,必须用计!”
她眨眨眼,哦了一声,缓缓地点头,思索着,再问:
“高力士不会听我的,他不随便说话。我想——我只能找他问问消息,如果要正面向皇帝说,我真的不知道谁最合适,内侍中,除了高力士之外,没人敢正面向皇帝进言,你想想呢?”
“玉环,我和宫中疏隔得久了,我无法确定谁,你自己考虑着,倘若父皇问得到的人,你先用工夫笼络!”咸宜公主有些泄气,但她是政治欲极强的女人,不会放弃任何有利的机会。
“我省得,我尽力去做——”杨玉环沉思着,忽然现出笑容,“有了,我先找玉真公主来商量!”
“玉真公主——”咸宜公主思索着,“你小心些,最好不要直接说出来,先探探口气,找她做你的帮手。”咸宜公主淡笑着,“玉真公主虽然和父皇很亲近,可是,据我所知,玉真公主是不谈政事的人!”
“我省得,我会私下和她商量,她懂得的比我多——”杨玉环稍顿,又说:“事很急吗?”
“不能说很急,但必须着手了!”
咸宜公主给了杨贵妃一个难题目,她实际上是无力承担的,可是,她自以为在道义上和昔日的感情基础上,是必须承担的。
于是,在不久之后,杨玉环和玉真公主见面时,技巧地谈到皇位承继权的问题。她虽然没有政治上的才能,可是,她并不笨,询问很技巧。
但是,玉真公主更老练,她摇头说:
“我从来不问,也不闻皇家权力上的事,在我们家做太子,可真难,如果是我,就绝不做太子!”
这回答使得杨玉环无法再开口,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