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高力士以为:杨氏其他的族人都因贵妃而贵盛,不能任由亲兄闲居的,他劝杨贵妃先致书问候,由内侍省转送出去,那是合乎宫廷法制的。
杨贵妃于念及哥哥时,有说不出的烦乱,她无法自己作书,转命女宫代写,由内侍省送出去。
在冠盖京华,杨鉴这个人几乎被人遗忘掉了。贵妃的书信送到在东都闲居的杨鉴手中,他经由正常的手续,上书吏部报告自己丧服早满,因为有病,所以没有依例在丧服届满时即行报到。这是公文,在公文之外,杨鉴作了两封私函,一致贵妃妹妹,一致秘书监,他表示自己的愿望,仍然回任旧职——这一方面可以说是体制的,一方面也表示他不愿因妹妹的缘故而升官。
杨贵妃把这事件交高力士处理,她表示,暂时依照哥哥的意思,等杨鉴到了长安,再作别的打算,因为杨氏目前的情况,杨鉴应是一族的中心代表,应该承继父亲的爵位,即使不袭爵位,至少也应该有一个正卿的官位,再当秘书少监,实在太委屈了。
杨鉴接到吏部的复职通知:回原任。这是大唐官场的例行事故,但对特殊人物,可以不必依例办事的。对杨鉴而依例复官,长安官场中人注意到了,这是很容易打听到的,吏部中人泄漏,事件的处理,通过高力士。
当杨氏一族鼎盛的时候,竟作这样的安排,的确令人疑惑,人们忖度贵妃和亲兄之间相处不好。
接着,又有令人猜疑的事发生,杨鉴夫妻并未立刻回任,他们运用了大唐人事制度的一项特例:官员们请假或奉命任职,在特殊情况下,有一百天的期,不到职或请假又没有特别的理由,一满百日,便作自动离职论。
杨鉴运用此例,在接到命令之后,挨了将近三个月才到长安报到——他先住在旅馆,三天后才搬入自己的旧宅,他去拜访了宰相、御史大夫、京兆尹、秘书监、侍中,然后,再去拜访自己的亲戚和向宫廷投帖。
杨贵妃立刻召见杨鉴夫妇,那是只有贵妃和兄嫂的小场面,惟一的外人是高力士,这位骠骑大将军陪杨鉴夫妻入内(那是给予杨鉴夫妻特殊荣誉),小坐,就先退了。
兄嫂和妹妹相对,杨玉环在一阵缄默之后,喟叹着说:
“哥哥,是不是因为大人有遗命,着你放弃仕进?”
杨鉴苦笑着,艰涩地说:“那也不尽然——”
“哥哥,我不知道怎样说好,在宫中,我也发生过一些事故,结果没有什么。而我家的人,你在守制家居的时日中,成了主要的贵盛家族,还有,伯祖父一房的杨钊,皇上赐名国忠,如今做官做得很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你不出来,似乎不大好,父亲的遗命——噢,哥哥,我想,父亲一定是恨死我了!”杨贵妃转看承荣郡主,“嫂子,你说吧,我哥哥是不肯直说的。哥,我是照从前的想法!”
杨鉴也望了妻子一眼,于是,承荣郡主说:
“大人并不恨贵妃,父女之亲,恨自然是不会有的,不过,大人以儒学名家,孔夫子和贵妃,我想想,大约也会势不两立的!”这位郡主忽然轻松起来。
这惹得杨玉环笑了,自然地接口:
“那样,幸而大人已故,没有看到现在的情况,不然,他会更生气的!”她稍顿,再问:“哥哥,大人遗命对你的仕进到底如何说呢?”
“大人并未嘱咐我不仕,但命我安守,不求进取,不可仰仗宫廷的关系而幸进!又嘱咐我,不可损害及你!”杨鉴婉转地说。
承荣郡主了解玉环的个性,虽然疏隔了几年,但她相信这不会变的,于是,她补充说:
“大人的意思,阿鉴如能不仕,自然最好,但是,大人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大人遗命,希望阿鉴不求显达,能够和宫廷关系疏远一些便更好!”
“唉,那样——”杨玉环低喟着,“我来设法调和,希望我能做到,你们,第一,总得见一次皇帝,这事,让我请高力士来安排。哥哥,你想想,以你为秘书监怎样?我说的不是立刻做,过三四个月或者半年再任命——”
“不可,贵妃娘娘,秘书监有特出处,又掌机要,我是原来定作秘书少监的,如今依例回任,再接掌秘书监,那是不方便的了,也大违先父遗命。玉环,我的官位,慢慢地再说吧,我们总不会疏远到消息不通的地步。”杨鉴稍顿,艰涩地说:“只是,有一点希望你做到——我听说我们族人经常入预宫廷宴会,我想最好不要把我牵在内,大宴,我自然要参加,平时小宴,最好不要找我!”
“好吧,我总听哥哥的话,现在,我们三个到南内各处走走,然后进些小食,你们再回去——有人说我们兄妹间有些隔阂,我们内内外外走动一下,大约没人讲闲话了。”
这个贵盛的家族间,潜藏着的问题,外人是无由得知的,不过,他们三人在南内游览时,谢阿蛮忽然来了,她自行上车,自作主张地坚请再游览大明宫宫苑。
杨鉴夫妻久仰谢阿蛮的大名了,但是,这名宫廷中的歌伎礼貌欠缺到如此地步,则使他们为之惊愕,而对杨贵妃的顺应,也使他们大感意外,特别是皇家出身的承荣郡主,她了解宫中主奴间,过去是极少有平等性友谊的。
杨贵妃陪同他们游大明宫苑,而谢阿蛮则在一处溜开了,她先悄悄地告知贵妃,自己去偷会情人,并且请贵妃为之担待。杨贵妃对这样的事,总是欣然接受的。
杨鉴重到长安,恢复旧职,在最初,人们瞩视着贵妃亲哥哥的动态,以为必有特出地位,但杨鉴一些也不特出,他如一般官员那样平实地工作,长安官场是势利的,而且也是短视的,他们见到杨鉴夫妇毫无耀武扬威的表现,很快把贵妃最亲的人看淡了,这也因于杨国忠和虢国夫人这一男一女的风头太健之故。还有,其他的杨氏族人,也锋芒毕露!
杨氏族人的骄恣,在渐渐地扩充。
著名的胡将,身兼两镇节度使的大唐边陲重臣安禄山又应召入朝了,他带了许多礼物送给朝廷中有关人员。
皇帝对他的笼络,与过去一个样子。在兴庆宫的勤政楼举行宴会欢迎他,然后,又邀入内宫。
李隆基先让太子,再命另外两位皇子与安禄山分别入游宫苑,那是他的深谋远虑,为自己的儿子与边境胡将亲近,冀使胡将的效忠自第一代传至第二代。
在宫苑中游乐时,安禄山朝见了杨贵妃。
皇子们对贵妃行的是母礼,而安禄山则曾和杨贵妃的兄弟姊妹行结为兄弟的,这胡人自有他的机智,在宫内游巡的最后节目中,贵妃招待他小食,皇帝也参加了,他自请奉贵妃为义母,以表示忠贞和明定尊卑。
皇帝看着错愕的杨贵妃,笑了,爽快地答允。
于是,健壮而高大的安禄山向杨贵妃拜叩,用正式的对亲长的仪礼,拜毕而起,皇帝等他再拜自己,但是,安禄山没有立刻拜,皇帝问了,安禄山又正式说出:“臣本胡人,今逢尊亲大礼,应从本族之礼,胡俗,先母而后父。”他稍顿,再说:“臣儿叩见父皇——”他再拜,但用的是朝礼。
李隆基又笑了,他欣赏安禄山的风趣以及两种不同的跪拜,于是,他传命宫廷举行内宴,为贵妃收义儿而庆贺——这也是宫中很特出的事件,贵妃收一名胡将为义子,又是前所未有的事。
同时,兴庆宫的执事人员,奉命作盛大的布置,皇帝宣布欢宴分两日举行。
宫廷中所有的乐班人员都奉命,排练几套大乐章,包括著名的霓裳羽衣舞乐在内。此外,著名的乐工又奉命谱一套小部曲,以纪念贵妃收义子的事。
皇帝以为,这是同化不同种族的一种策略运用,他直率地告知了杨贵妃,那是因为杨贵妃本身实在不高兴收一个年纪比自己大的胡人为干儿子之故。
为了皇帝的政治策略运用,杨玉环只得打起精神来张罗了,她自行选择了宴会的游戏节目,又召高力士来共同商量宾客的名单。
高力士发现了杨贵妃对此事的无可奈何式神态,老于宫廷和最了解皇帝的他,当然明白这样的事是出于皇帝之命,于是,他暗示贵妃,事到如今,必须做出非常愉快状,高力士说明,胡人为少数民族,文化比较低,实际上受汉人的利用,他们有先天的心理自卑,因而也多有猜疑,既已认为义子,就得很认真地做,也得真正把安禄山当儿子看待。
“要命的事!为我弄这样一个义子,唉,没奈何,力士,你指点着,加些民间的认义子习俗,皇上自己也喜欢热闹,我们就做得热闹些,至少可使皇上开心!”
于是,兴庆宫的宴会规模更扩大了。
第一天,在花萼楼设宴,然后,在龙坛观杂耍和舞乐。皇族、外戚、有关的大臣和命妇,被召邀入宫的有三百人以上,大臣们在花萼楼的宴会之后,退出了一部分,龙坛的游乐,比较轻松。
范汉大娘子的杂技班表演了弄缸、玩瓮、走索、叠人、上杆等技艺,然后是器舞和群乐,很热闹的,皇帝只看了第一场杂技就退出了,杨贵妃成了宫廷游乐会的主持人。义儿安禄山极守礼貌,每逢一个节目完了时,都过来向贵妃义母行一次礼。在旁边的虢国夫人于安禄山走后,笑着问贵妃,感想如何?
她不愿说,转过话题,说明今日是正日,礼节较繁,明天就不同了。虢国夫人接着说:
“明天,我来戏弄这胡儿一下,你让我设计一个节目!”
“花花,此人为皇帝所倚重,不能使他难堪的!”
“你以为我是一个使人难堪的人吗?”杨怡笑了,“巴蜀有一项典礼,我的儿子初生之时,用锦兜兜着走一转,乞赏钱,明天,我来玩一次!”
这是一个偶然的动议,杨贵妃并不着意,因为她对此没有真兴趣,再者,今天的她,也有些心神不属,谢阿蛮告诉她,寿王殿下今天也赴宴,但是,杨贵妃没见到他,内心有迷离的惆怅感。
第二天的宴会被邀的人较第一天为少,但霓裳羽衣舞则在次日进食时奏演。
皇帝在午餐后退出,自行去休息。
杨贵妃引领着宾客到交泰殿,看小部乐奏,不久,虢国夫人来请安禄山去,她告诉他锦兜裹儿的故事,请安禄山合作。
俏丽的杨怡眉目飞动地提出,安禄山没有思考就接应了。
于是,一个哄闹的场面出现了,八名健壮的内侍用一个大锦兜裹了安禄山,上舆抬着,在喧闹的鼓乐声中出现,两名执事内侍在前行,高唱贵妃洗儿,乞赏赐。
在巴蜀,锦兜裹儿出见宾客称为洗儿,洗儿乞赏是以表示贱而纳福。
颁赏的人会赏钱或物品,放在锦兜内,通常这些收获是要由主人加倍捐出予佛寺或道观的。
到宫廷来做客的人,多数不会带钱,而虢国夫人又故意命人抬安禄山入妇女群中,于是,所有与宴的女士只有取下一件饰物为赠——这哗闹很快传到午睡初醒的皇帝那儿,于是,皇帝命内侍传谕,以十万钱供贵妃洗儿。
安禄山被抬来抬去,有似丑角,但是,左右有杨怡和谢阿蛮相伴,又出入在妇女群中,使他也忘情而乐了。
这一个节目玩了颇久,之后,高力士总觉得有失体统,暗示安禄山,应该请退了。
安禄山退出,多数宾客也退了,但还有三十来人留下。皇帝午睡足,精神奕奕地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