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且休。”
虢国夫人睨了他一眼,再悄声说:
“过了今夜,机会就难得了——”她稍顿,转而说:“那么,让贵妃和阿蛮对舞,我陪着你!答应我!”
皇帝看虢国夫人的面孔上也有被酒的红晕,他笑着点头,而虢国夫人,自行斟出两杯酒,敬贵妃姊姊,再请舞。
“花花,你喝过多少杯酒了?怎的老是找题目让我饮酒?”杨贵妃在醺醺中说:
“舞,不行,我好久没舞——”
“腰腿硬了吗?”杨怡逗着姊姊,“要阿蛮伴着你,舞一支霓裳中序慢调,慢调,总行的吧?”
杨贵妃被激,不服气了,她命人去取舞鞋,再转向皇帝。
“我舞一支霓裳破,你为我击鼓!”
皇帝还未接口,谢阿蛮已上前来向贵妃行礼,跪着为贵妃换鞋,娟美和文郁两人,连忙协助。
“阿蛮,我的舞鞋怎会由你带在身边?”
“贵妃万寿,本是备而不用的,现在却备而有用了。”阿蛮笑说。
于是,大唐皇帝击鼓,贵妃起舞,破调是繁音,快舞,在薄醉中的杨贵妃舞转着,稍微有些不稳,谢阿蛮相伴,小心地照顾着,一曲既罢时,虢国夫人又来敬酒了。
过三十六岁生日的杨贵妃,终于醉了,她在夜宴中一舞之后,又连饮了两杯酒,就不能支持,靠在垫上,把衣襟也拉开了。李隆基过去看她,坐在旁边相伴,发现贵妃的内衣已汗湿,他轻轻地以巾为她揩拭颈项,她合着的眼皮抬了一下,向皇帝昧昧地说:
“三郎,我的心跳得很快——”
“哦,你歇歇,我着他们做醒酒汤来!”
她紧紧捏住了皇帝的手,喘着说:
“我好久没饮这么多酒,今天可真的不行了,三郎,先给我一枚酸果……”
杨怡悄悄地立在旁边,她听到皇帝和贵妃之间的细语,心中有着惘惘的感伤,她从他们之间的小语发现,双方都是有情的,而且是深情的,但皇帝对自己,却肤浅得多了,皇帝与自己,只是欲的结合。
她想到自己在繁华场中,也有几个情夫,然而,像皇帝对贵妃那样的却没有。她检讨着,为何自己不曾被爱,被人真正地爱?
她想:“是因于我自己的浮动吗?”
现在,杨贵妃含着酸果,吸取酸性的汁水,皇帝挨得她很近,温柔而体贴地——不知在什么时候,皇帝手上有了一柄妇人用的小扇,轻轻地为她扇着。
歌舞依然继续着,杨贵妃徐徐地坐直了,她发现自己中酒有相当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
“三郎,我真的醉了,不该舞的——我先回去,让花花在此陪你——我,要睡……”
“我和你回去!”皇帝不加思索地说出,并且命人备车。
杨怡退后了几步,抬手命谢阿蛮过来,嘱咐她送贵妃,同时又告诫她不可再胡闹了。
宫苑中的宴会虽然仍在进行,但因于皇帝和贵妃同时离去,情绪便立刻降低了。
皇帝回到飞霜殿的长生院,亲自给杨玉环喝了一小杯醒酒汤,让她和衣躺下——他知道此时若让她多动,必然会呕吐的。
谢阿蛮小心地为贵妃除了舞鞋,转身要出去,皇帝叫住她,阿蛮扮了一个鬼脸,怯怯地伸出右手。
“我该挨打,你打手吧,是虢国夫人和我商量了使贵妃醉一次,贵妃好人事,我们先怂恿那几位老妃子每人敬贵妃一杯寿酒,又请六女官代表各局敬一杯……”
“小东西!”皇帝看着她嘻皮笑脸的可怜相,笑了,在她的手掌上轻打一下说:“不许走,在此服侍贵妃——”
“是,陛下——”她应着,但她并不是一个听话的人,一转眼就溜了出去。
皇帝坐靠在一边看视醉卧的贵妃,侍从宫女们听到皇帝说不许阿蛮走的,当谢阿蛮溜了出去之后,便有人来报告,皇帝不介意,挥挥手说:“由她去!”然后,他也合上眼皮养神,偶然会抬一下眼看贵妃。
风顺,远处有乐声传来——幽邃中的轻扬,那似是抚慰灵魂的乐声,皇帝以手指轻轻地按拍,进了恬适的朦胧之中。
大约有半个时辰吧,杨贵妃睡着一觉而醒了,她嚷着热,她的声音也使朦胧中的皇帝醒了——那是非常舒服的自小睡中醒来,他哦着,看贵妃。
她已自行解带和在脱外衣,两名侍女连忙上前协助。
外衣脱了,杨贵妃又拉开内衬的长衣,侍女又为她除下,如今,她只剩下细麻布的内衫——在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她那微腴而又停匀的躯体使皇帝喜悦,皇帝移身过去,轻轻地搂住她,同时,皇帝发现她的内衣有几处汗湿,腋下的汗湿有很大的一片,他说:
“玉环,换一件衣,那会受凉的!”
她撩着头发,说好,侍女们取过了内褛衣、大巾,为贵妃换衣,同时,皇帝本人也替换了衣服。
贵妃的发饰都取下了,长发散披着,刚才的酒意,至少已消了一半,她起身,向皇帝嫣然一笑,由两名侍女扶着入更衣室。
皇帝在神往中,刚才,贵妃更衣时所见——她一身白皙,圆润,如美玉无瑕。
倏忽间,许多往事重回了,他想到了技艺房中的往事,他想着温泉初浴的往事……
乐声悠悠地传来,他在无数的往事中兜着圈子。美丽的圈子……
他想到名花倾国两相欢——
他独自笑了,取饮几上的醒酒汤,那是贵妃饮过而留剩的,他不察而饮了一口,皱皱眉,又笑了。
当他在往事鱼贯而来又鱼贯而去的思维中神往时,杨贵妃从更衣室中出来,她赤着足,很快地到皇帝身前蹲下来问:
“你一个人在想什么?我醉了,好久没饮过那么多酒!”
皇帝捏住了她的双手,很冷,她的面颊贴着皇帝的手背,也冷冷的,显然,她一定用冷水沐洗过。
皇帝柔和地告诉她,自己在回想与她之间的往事,皇帝也告诫她,不可用冷水,以防伤风。
贵妃的醉态虽然已消,但是,贵妃依然有些酒意而在兴奋中,她挨着皇帝喃喃地说了一些有关今天两次宴会的话,便枕在皇帝的腿上——
乐声随着风,偶然会一阵阵地送入——
她倾听着,问皇帝:“她们还没有散?”
“我们走了,花花大约在那边作主,这人要的是尽欢,再加上那小鬼,今天不知会弄闹到什么时候!”皇帝抚着她的长发,悠悠地说,“花花是一个特出的女人,倘若她当上贵妃,很可能会像我的祖母!”
“花花不会弄权吧,她只要享乐!”
“那是环境的限制,她的性格,喜欢表现,有权可弄时,她会弄的,但她不会弄小权,她是有雄心的一型人!”
“三郎,反正她不是贵妃,由她去!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有人报告亥初二刻)于是,贵妃又说:“该着她们歇了。”
“由他们玩,我们两个静静地在一起,多好!”
他们静静地在一起,爱好繁华茂盛的大唐皇帝忽然觉得两个人静静地在一起也很可爱。
以前,他对两个人在一起,要的是欲,情兼欲的享乐,今宵,他忽然悟到情的享受!
于是,他把自己所想的告诉贵妃。
贵妃抱住他的双腿,软绵绵地应着,告诉皇帝,她自己在此时只是不想动,酒醉之后,全身都软了。
虽然如此,她依然顾到外面的宴会,她再对皇帝说,不能任由她们通宵达旦,宫中一些年长的妃子会吃不消,接着,她命身边的侍女阿芳去通知。
不久,他们静态被破坏了,乐声由远而近,他们先没有留意,渐渐地,皇帝听出了千秋岁的曲调,他摇撼着她说:
“一定是花花来了,她带了一些人来!”
“理她呢!已这样晚了,他们还不睡觉!”
虢国夫人也醉了,著名的舞伎谢阿蛮也醉了,这两人在宫中本已是无所不为的,现在,乘着酒兴,领了十二名乐伎入飞霜殿,乐伎们留在门外,她们两人歌唱着入长生院,再为贵妃拜寿。
皇帝和贵妃都为此而大笑。
静态的享受虽然被破坏了,但是,虢国夫人和谢阿蛮醺醺然地闯入,也带来了青春式的狂诞的欢乐气氛,他们在大笑中接受祝贺,杨贵妃为人也并不笨,她正式传皇命,各赐酒一觚,把杨怡和谢阿蛮也灌醉了,但她们两人依然唱着歌出去。
这是宫廷大繁华的一天。但是,在这一天之后,大唐皇帝的性情上有一些变化,他对繁华盛大的场面,有了厌的倾向,他对那一夜贵妃醉后的静态享受很是依依。
由于偶然的意念流转,一个月后的宫廷乞巧节,他只命循例举行庆典,不设宴会。
每年的七月七日,宫廷中总会有一个宴会的,自杨贵妃入宫之后,七月七日的宴会,规模多数是较大的,今年,皇帝命各自乞巧行乐,不举行集中宴会,外面的人也不召入宫。
飞霜殿有一个小型的乞巧宴会,那就是皇帝和贵妃的,有一班乐伎奏乐,饭后,张野狐、贺怀智、李龟年、马仙期等著名乐工,入内奏了一曲,领取乞巧节的赏赐之后就退出了。
谢阿蛮陪侍着,但她忽然收敛了,很斯文和守规矩——杨贵妃知道阿蛮有伤心事,她的情人陈方强已别婚,瞒着她,而她和一位皇子之间的恋爱,又毫无真实发展,因此而郁郁不欢。
当燃香过半,宫人分取了乞巧果品之后,阿蛮也告退了,皇帝喜欢静态,但他又是长期热闹的,今日的静,使他又有了闷郁之感,入室之后,他坦率地说:
“今夜有些闷!”他伸出双臂,“应该多找一些人的。”
“你还是一样!”杨贵妃笑了起来,“很好,下个月你七十大庆时,我们热闹一番作补偿!”她说着,双手捧住皇帝的面孔,“真看不出,你七十岁了,从体力看,你好像比太子还要强一些!”
“那是实情!”皇帝撩起袖子,一弯手臂,“你摸摸,我依然是皮肉结实的!”
她抚着他的手臂,悠悠地说:
“但愿牛郎织女保佑你,到八十岁时也如今日,到九十岁时也是一个样子——”她说,偎依着皇帝,“三郎,这是我的自私,你明白吗?”
“这是你的自私?”
“是的,你健朗,长命,我好有个依靠呀!我比你年纪小许多,只有你长命,我才有福享,三郎,再有二十年,我心满意足了,照你现在的身体,再有二十年,一定不成问题的。三郎,你不忌讳我这样说吧——我不相信一个人能活到百岁的!”她娓娓道来,手指则轻柔地摩挲着他的面颊。
这一席话使皇帝感动,他细说:
“为你,我一定好好保养,活九十一岁吧!”
“活九十五岁——配九五至尊,自然,能活一百岁更加好!三郎,我们上楼去,向牛女双星祈福!”她说着,挽了皇帝走,上长生院的楼。
这是好天良夜,他们在楼上的廊间看着星河。织女、牵牛双星似乎可见。
杨贵妃虔诚地双手合十,喃喃向天而祷。
大唐皇帝笑了,搂住她坐下来,轻轻地说:
“人寿在天,亦在人为,牛郎织女只管姻缘不管寿夭的,其实,他们自己一年一会,也自可怜!”
“三郎,我不以为他们可怜,千年万年,年年能相会一夜,又有什么不好,他们才不可怜哩!”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他搂紧她一些,再说:“在人间——哦,‘神龟虽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