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我不以为他们可怜,千年万年,年年能相会一夜,又有什么不好,他们才不可怜哩!”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他搂紧她一些,再说:“在人间——哦,‘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他念出两句诗,再说:“玉环,我们起来,向双星祈祷:人寿难期,但愿我和你生生世世,永为夫妻!过了今生,还有来世!”
“三郎!”她激动地叫着,站直了,至诚地向天上的双星说:“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于是,李隆基携着她的手走到栏杆边,依着柱说:
“现在,我觉得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也很可爱,比人多更好。”他稍顿,又说:“玉环,你放心,我的体力,相信再有十年是一定可以的,李林甫死后,我忙一些,我想,到明年,国忠可以承当大任了,国忠很能干,但经验不足,也缺少威望,再培养他一年,大约可以了吧!”李隆基平和地说下去:“我自己也会收敛着,好好保养身体——”
她又偎依,至情流露地说:
“三郎,为我——为我而珍重!”
他们在偎依中,默默地过了一些时,皇帝说:
“国忠有干才,可惜读书不多,对大政方针,有时欠缺领悟,譬如对安禄山,他总有疑心,以为安禄山兵权太重,手下蕃将太多,会反——他不明白,天下承平已久,要反,谈何容易,第一人心不附,再者,安禄山文化低,武夫而已,没有文书者,又何能争天下……”
她伸出手,轻轻地掩住他的嘴。
“我们在一起,不要论天下事,你听,下面蟋蟀鸣声,比贺怀智琵琶独奏还要好听!”
于是,皇帝吻着她的手心,倾听着蟋蟀的鸣叫。
夜将半,她再向牛女双星说:“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感情在欲的境界之外升华,他们都想望着永恒。
(注:前人谓“七月七日长生殿”在骊山,误。据唐代记载皇帝行动的书,皇帝从来没有在夏天和重九之前到过骊山,骊山温泉只是避寒之地。长生殿或长生院,则是宫中对皇帝寝宫的泛称,并非专指一宫。)
乞巧节过后,朝中和宫中都为皇帝的七十大庆而作筹备了。李隆基嗣位为皇之后,人们把皇帝的生辰定为千秋节,成了国家性的一项庆日。三十多年来,每逢千秋节,内外都会有庆典,但是,李隆基不愿在自己的生日作一般的铺张,对外,他只作赐酺之类惠民的事;另与臣下们作诗酒之会,宫中举行寻常宴乐。六十几岁时,他怕老,不愿人们显著地提出。但今天七十大庆,自不能再平平而过了。
宰相杨国忠参照前期的祝寿作风,铸了许多面镜子,那是大唐皇朝的传统,唐太宗以镜子能反映物象,把它视作自我检讨的象征。杨国忠本身虽不是文人,但他还是懂得的,他特制了一面铜镜,找了最擅长作吹捧诗文的给事中王维,请他题字,王维将自己旧日所作一首捧皇帝诗中的两句交篆书家李阳冰写在镜后,命工匠刻镂,那是以下十四个字:“共欢天意同人意,万岁千秋奉圣君。”
杨国忠在大寿的前几天捧了这面宝镜呈献皇帝,其他一大批镜子,注明了等次,献供皇帝作赐赠给百官的。
这位宰相做事很是周到。这位宰相也很能利用机会,他在宫中以附带性式提及一位次席宰相的继任人选,他反对和安禄山有密切关系的吉温为相,改以文部侍郎韦见素入相,皇帝也同意了。
于是,八月初五到了,那是大唐天宝皇帝的七十大庆寿辰,百官在兴庆宫的兴庆殿大朝上寿,皇帝赠送百官各一卷“千秋金鉴录”,那是开元时代的宰相张九龄作的。
大朝,除贺寿之外,不议事,朝仪罢,开放兴庆宫,任由百官在兴庆殿后,龙池的周围游览,南面的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也开放。
兴庆宫是大唐诸宫城中最特出的,正门兴庆门向西开,其余各宫城的正门都向南。兴庆宫还有不同的地方,南、西城上,都能看到市中的活动。城上和市街行人可以互相对话。
杨贵妃在花萼相辉楼接待皇族中人以及大官员。皇帝休息了一些时,再出,也到花萼相辉楼,在楼上的西廊和南廊出现,接受城外百姓们的欢呼。
皇帝作了一首诗,也于此时传抄和唱颂,城外的百姓们在路上拜舞,高呼着万岁。皇帝命人开启宫门,赐城外百姓酒食,并且选了年老的百姓男女各七人入宫,赐帛和金银钱与酒食——这也是大唐宫廷中的一项特例。
(注:唐玄宗李隆基生日为八月初五,百官请以是日为千秋节,见于开元十七年左丞相源乾曜、右丞相张说所上表,布于天下。唐实录误为八月初一,以用干支记日而误,王维有重九贺寿诗,应该不是贺生辰。)
大宴分在花萼相辉楼、勤政务本楼举行。杨氏家族人员成为千秋节中最受注意的人物。杨贵妃在这一天上表现很和谐,她由高力士陪了和许多大臣相见,然后,她在皇族人员中出现,寿王李瑁在,但当杨贵妃出现时,及时回避。
时间并未使往事完全褪色。
时间,同样没有使杨玉环的美丽褪色。
百官们都欣赏着这位明艳华丽的贵妃,早年见过她而后外放的大臣,惊讶于她的驻颜有术。
至于三位国夫人,如今只剩下了两位,秦国夫人故世了,但美丽的虢国夫人也风华不减当年。只是,她似乎自敛着锋芒。
真正尽敛锋芒的是宰相杨国忠的妻子裴柔,她在宫廷大宴中只陪侍宫中老年的妃嫔和公主、郡主,没有到命妇群中酬酢,杨贵妃邀她,她也只是寻常地行礼而退。
下午的内宴,宰相夫人也相当拘谨,她和丈夫的性格不同,她的出身是歌伎,但教养很好,没有人因她出身低而看轻她。飞扬恣放的虢国夫人,对这位从嫂自来是尊敬的,她们之间的相处,自微至显,也总是和洽的。
今天的内宴舞乐的花样很多,乐工中的杰出人物,马仙期、贺怀智、雷海青合作着改编成“阿那曲”,作为庆典中的舞曲,由谢阿蛮主舞——那和通行的舞蹈不同,据说,“阿那曲”的舞蹈,自遥远的大秦国传至大食而再至中原(注:大秦为意大利的罗马,大食为阿拉伯)。这新舞蹈以用足尖舞和手的姿势与腰的动作相配,比一般舞蹈为艰难,自然,这是新鲜的。
李隆基为此而大乐,询问杨贵妃:“有这样的舞,为何不先告诉我一声?”
“我也只在昨天才知道的,听说,阿蛮苦练了一个月才能演出,这小鬼,今天是尽心尽力了!”
“那该作一首诗来记事,让后人知道有阿那曲——我召王维来写诗——”皇帝欣然说。
“王维的诗只是歌功颂德,他写不出来,命他写,还不如让我来作一首!”杨贵妃放肆地说。
“好啊,贵妃有诗——”李隆基高声道出。
杨贵妃本是信口说说的,经皇帝一叫开,她不得不作了,她退后,命文郁相助,不久作成了如下的一首“阿那曲”:
“罗袖和香香不已,红蕖袅娜秋风里,轻云岭下乍摇风,嫩柳池塘初拂水。”
杨贵妃很少作诗,这首阿那曲纯记舞姿,很快就传开了,但是,阿那曲却很少人能演出,因为太难舞了。
大唐天宝十四载,天下升平,繁华茂盛,比去年的发展更高,宰相杨国忠掌政,似乎也真能继承李林甫而守成。不过,皇帝对杨国忠的相权有若干限抑,较特殊的事件,仍然由他自己决定。杨国忠和另一位宰相韦见素,共同发现了安禄山拥兵,扩展势力的情况,必然会有异谋,他们曾联合着一再请求削减安禄山的权力,防患未然。但是,皇帝却不答允。渐渐,杨国忠觉得情势越来越严重,便奏请以安禄山为宰相,召入朝中,藉此分散他三道的兵权。
皇帝答应了,可是,当诏书已草就,皇帝又改变了主意。把召安禄山为宰相,任命贾循为范阳节度使、吕知诲为平卢节度使、杨光翙为河东节度使的四道制命都留下不发出。皇帝另派内侍辅璆琳为使,到范阳去观察情形——皇帝对安禄山的势力扩充有疑心,但他又以为自己待安禄山如子,这名胡儿不应该变心,再者,他要贯彻以胡制胡的政策,对安禄山以蕃将代汉将的作为也不以为非,此外,李隆基也以为只有安禄山的兵能击退东北的胡人,再者,调动,也可能出事。
因此,他犹豫而不愿调动安禄山,而内侍出使回来,受了安禄山的蒙贿,报告安禄山虽狂傲,但颇满足现状。
于是,在初冬十月,皇帝一行便上骊山华清宫避寒了。
今年避寒的规模很盛大,皇帝的一行人才上山,诏命即日颁下,着若干官员和命妇也上山避寒,梨园子弟除了第一批随驾的之外,第二批又去了近两百人。
大唐皇太子在杨国忠为相之后,情形好转了!在李林甫时代,他不能也不敢有任何活动;但李林甫死后,杨国忠对太子很恭敬,利用相继而予太子若干方便:今年,太子随驾上山,也有相当多的扈从人员。其余诸王,同样也获得方便和供应(杨国忠为未来而结好太子)。
对于杨国忠的当权,有不少人为之侧目,特别是朝廷中的儒臣,山东大族,他们认为杨国忠既无德望,又无文采,一个事务人才居然做首相,很是不平。但在李林甫时代受压抑的皇室人员,却对他有好感。
恒王李瑱是其中之一,如今,他大胆地热恋着宫中最受人注意而不可捉摸的谢阿蛮,以前,他不敢明目张胆。
一上山,恒王就找谢阿蛮去玩了——
杨国忠在山上却找了太子议事,他求恳太子协助着向皇帝晋言,召安禄山入朝。
太子和安禄山是不洽的,因为安禄山以前入朝,很有些轻视太子,但是,太子李亨对于杨国忠的求助,又只是敷衍,他不愿在父皇那边做出积极的表现。
此外,在杨国忠为相而给予太子若干行动自由之后,李亨也暗暗地培植了自己的势力。一位曾被杨国忠所斥的侍郎房琯,如今成了太子的宾客,太子系统的人认为:让杨国忠和安禄山相斗,对太子地位会有好处。
李亨回忆着李林甫独揽大权时,自己是不能有任何活动的,宰相对太子的监视,比之皇帝更严,他担心有朝杨国忠也会如此。因此,李亨虽也看到安禄山的势力扩展所出现的危机,却不做积极性的建言,而太子的门下客,反而制作将相不和的流言。
于是,在骊山华清宫,宰相杨国忠直接向杨贵妃求助了——他曾先请虢国夫人说过,没有满意的答复,便直接和贵妃谈。
那是在一间普通的房屋内,时间是皇帝午睡休养时。
“国忠,我从来不预闻政事的,皇帝也从来不和我谈大政,我如说,他会奇怪,甚至可能起疑!”杨贵妃坦然说。
“玉环,我知道,不过,事态真的很严重,我当着家,不能坐视!外面有谣言说我和安禄山因私怨而不和,所以我排挤安禄山,其实不是的!我压不住安禄山是事实,当年,李林甫是压得住他的!”杨国忠低喟着,“因为我压不住他,危险也就更大,玉环,这是为国家,不论如何,你要尽一分力!”
对于杨国忠这一席话,杨贵妃惊诧了,她认真地问:“四海升平,安禄山真的敢造反?”她稍顿,又说:“以前,我听到一些反叛案,其实并不真,如果说李林甫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