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妃不再能忍,冲上去,握捏住皇帝的臂膀,欲言,终于哭出来。在旁边的高力士,跪下去,虽在激动和哀伤中,但这位老内侍很识大体,没有发言。
皇帝扶了哭泣的贵妃,让她坐下,再命高力士起来,他再度收敛情绪,徐徐地说:
“潼关天险,我们总能守住的;力士,你去筹算一下,我们出师,现在能集中多少兵?”
“陛下,如二十三日出师,至多只有四万人马可以随驾,这时间是无法赶得上的!”
“陇右、河西兵马,不是有两支已到?”
“总共只有一万两千人,近畿兵马集中的,有一万五千人,陛下禁卫军中,可调用两千人,新兵能选用的,估计是一万五千人,其他的兵马,数日内无法集中。”高力士冷静地说,“陛下,亲征诏虽下,但出征的形式可以变通,在草诏时,丞相韦见素和我谈过,用先发一词,可以作两种解释,一是皇上先发,四方兵马随后而至,另一是亲征大军先锋部队先发!老奴以为,目前目势,只能使先锋部队先发,洛阳兵败,情况未定,皇上也不宜匆匆出师!”
李隆基没有接口,诏书中用“先发”一词,经过深入研究,此中的作用,他自然是明白的,但是,他不能在此时说什么。杨贵妃则有了反应,她请求皇帝委任先锋。
“让我再想想吧!”李隆基低沉地说。
“三郎,是不是召宰相来商量?”
“召宰相——”皇帝沉吟着,“不必如此急,我多想想,明天吧,今天已迟,不能做出什么事——力士,你注意一下,调用河陇诸蕃部属的兵,几时可到?”
做了四十年皇帝的李隆基,对政治斗争有丰富的经验,他在夺取皇位到安定皇权之时,曾面对着几个集团的争夺,当他自父亲手上取得皇位时,朝中宰相共有七人,五人出于姑母太平公主门下,李隆基缓缓地将太平公主的势力排除,最后,他自行发动一次兵变,把姑母的集团杀了,那是开元元年的事,距今四十三年,但是,往事历历,他依然记得的,虽然如今的形势不利,但他总把握着大权和有深厚的基础,每走一步,都为自己留有余地,他在观察每天的形势。他也有特别的人事联络和部署,这些,亲如高力士也并不完全知道。
在紧张的日子里,李隆基不断地召见人……
十二月十八日,为高仙芝做监军的边令诚,于奏告封常清溃败、高仙芝自陕州退兵潼关的经过后,奉命再赴潼关——皇帝下令处死这两位将军,以将军李承光代领潼关部队。
这是兵败以来最严厉的,也是不公平的措施。宰相杨国忠入觐,说明封、高二人之败,非战之罪,又陈明高仙芝移兵退保潼关,保全实力——杨国忠还呈上封常清的陈情书;但是,皇帝没有看,他向杨国忠说:
“大致的情形我都知道,要这两人负兵败的全责,的确有欠公平,但是,为将军者有时也不能以常情论,兵败身全,情虽可恕,无法可愿,再者,现在的人心士气,也需要从严处置才能整肃。”皇帝顿歇着,再说:“封、高二人的家族,你设法厚予照顾,他们所统的兵,也好好抚慰,威恩兼施!还有,哥舒翰如何?”
“他的病并不重,今日朝散时,小儿曾到哥舒府中,大约会肯受命了,回头,我自己再到西平郡王府相邀,明日,总要设法拉他入朝,目前,环顾左右,只有他才能和安禄山匹敌!”杨国忠深沉地说,“以军中声望而言,亦只他最高。”
皇帝微喟着,又问:
“哥舒的河西陇右部队怎样?”
“蕃将火拔归仁部,计程于明日可到咸阳,另部今日必可到富平,臣已传命,着令就地渡河,集中渭南待命,不必到长安来!”杨国忠报导的秘密调度的兵队,李隆基打算在自己不得不出征时用的,这两支兵的人数不多,但能战,且亦为高力士所不曾计算入内。
接着,皇帝命杨国忠相伴,接见前天任命为山南节度使的永王李璘及剑南节度使颖王李璬,以及他们的副使源洧和崔圆。皇帝命两位副使明日启程赴任,努力做支援战争的准备,至于两位藩王,只担任名义,并不赴任的。剑南节度使本由杨国忠遥领,现在转移了一下,那是李隆基拉拢儿子们助己。
十二月十九日,大朝,处死高仙芝和封常清的诏命也正式宣布,其实,边令诚已奉令在昨日出发了。
处死封常清、高仙芝的命令引起百官们的肃烈感,没有人敢发言。
随着,一项重要的人事任命宣布了:以官太子少保,兼河西、陇右节度使,爵西平郡王的哥舒翰为太子先锋兵马副元帅,领兵镇潼关,御史中丞田良丘为行军司马,起居郎萧昕为判官。
因饮酒过多而中风,病居在家多时的突厥血统的大将哥舒翰,庄严地在朝堂上接受任命,他中风后,左边肢体活动依然有问题,拜起时,左腿显然僵硬不灵活,一名宦官扶了他才顺利起来——哥舒翰因病一再辞谢统军之命,但为杨国忠所迫,勉强接受,他在受命后没有发言,退回班列。
朝堂上的百官对于皇帝任命哥舒翰的官名,都有淆惑感。“先锋兵马副元帅”之上加“太子”之名,太令人莫测高深了,但是,也没有人敢发言。
至于已受命监国而实际上依然无权无事的太子李亨,大朝之前在内殿得知今日的重要措施,自然,他也不能说什么,他得到的虚名,惟一的好处是比旁人早知道一些事而已。再者,由今日朝会的处事方式,也使太子李亨心悸,他担心父皇会变更主意,也令自己出师。
至于李隆基,在朝会散后,于内殿召见哥舒翰,再细询了军事上的问题,并予以指示,着他尽可能于二十三日出发。
自从下诏以太子监国之后,皇帝才舒了一口气,午饭时,他以确定的口气告知杨贵妃,自己在短期内不会亲征,他又相信哥舒翰到潼关,一定会有作为。老年的皇帝满意于自己的安排而微笑着。
也是这天下午,皇帝恢复了平时的午睡。
杨贵妃找了高力士来询问详情,对于皇帝与太子之间的暗斗,高力士自然也不便说的,他支吾地讲了一些乐观的话:哥舒翰是突厥种,擅战,在陇右河西,哥舒翰的部队中有外族的兵将,战斗力和经验,都比汉族士兵强。
已经是残年急景了,但今年的长安,所有过年的节目都被兵乱所破坏了,宫廷中,由贵妃主持,依然妆点了一下,不过,规模比以前小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之日,哥舒翰如皇帝所期望,领兵出长安,于渭南会合各部,共八万人,徐徐向潼关进发——哥舒翰还未到潼关,担任元帅名义的荣王李琬,于二十四日死了,皇帝不另派皇子挂帅,即以哥舒翰为太子先锋兵马元帅。
过年了,这是大唐皇朝开国以来最暗淡的一个年关,不过,除夕时的形势,比之十二月中旬又好了许多,朝廷得知,河北、河南,敌后城镇已有许多义兵崛起,特别是朔方节度使郭子仪,率领部将李光弼、高睿、仆固怀恩、浑释之,转战皆捷,击破安禄山的大同军使和兵马使的部队,其中一役,杀伤安禄山部七千人。郭子仪的部队召募和收编义军、降卒,迅速扩充,在山西、河北境内,占领了几个重要据点;此外,河北、河南降顺安禄山的郡守,度过了一个短时期,也起兵了!河北二十四郡,已有十七郡起兵击安禄山,重归朝廷;河南反正的州郡虽少,但山东西部与河南南部,都有义兵崛兴,配合官兵抵抗,初期闻风败逃的现象已纠正过来。
安禄山的前锋曾进犯潼关,为守军击退,由于河北情形的变化,安禄山的大军另作安排,对潼关的压力降低了。
这是除夕时所得到的有利战报;但也有使大唐皇帝极为不舒服的消息,潼关的人员送到密报:安禄山将于明年元月在洛阳建国,自称大燕皇帝。
李隆基深知,安禄山一旦称帝,这场战争会拖延下去,然而,这是他所无能为力的事。
天宝十五载正月初一乙卯。在长安的大唐天子,于大明宫含元殿举行早朝——同一天的同一时间,安禄山以大燕皇帝的名义,在洛阳的紫宸殿举行开国大朝。
也在同日,杨贵妃奉皇命,扩大接受诸王及百官妇入贺,那是在兴庆宫举行,规模比任何一年都大,皇帝为了国难,使贵妃出面来笼络诸王妃与百官的命妇。
但是,杨贵妃的心情却极坏。
除夕,寿王妃韦氏偕同另三位王妃随太子妃入宫辞年,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而使贵妃心情沉重的是:寿王邸的内侍张永随王妃来,悄悄地请求贵妃设法,派给寿王一个职位,以为进取的资本。接着,年初一,寿王侧妃魏来馨入宫,借机会向贵妃说,太子得罪父皇,目前是为寿王进言的最好机会,魏来馨建议贵妃设法联合高力士和杨国忠,内外合作,扳倒太子,改立寿王。
这使杨贵妃无法回答,同时也有深湛的哀伤之感,她虽然不懂得政治,可是,她明白在战乱危难的时日,除非太子真正谋反,否则绝无废立的可能的。
但是,她对热中的魏来馨又不能说明。
年初二,宫廷有宴会,杨贵妃悄悄地嘱托虢国夫人代自己去见一次寿王,告以目前情势绝无可能作任何活动,她对杨怡千叮万嘱,不可泄漏,也要小心环境,如果不便,宁可不传达,或者,告知魏来馨。
虢国夫人承受这一使命,可是,以恣肆出名的杨怡,终于也有了发自内心的感慨,她说:
“玉环,我从巴蜀到长安,也很长久了,在繁华场中,我得到的很多,今天想来,也很空虚,这些大人物们,只顾私欲,不理大局,国家危难到这一地步,他们还在争权夺利,太子如此,你那位殿下也如此!说起来,真令人伤心。贵妃,前三天吧,广平王殿下忽然到我这儿辞年,当时不觉得,过后想了一下,这也不简单!”
广平王李俶是皇太孙,太子李亨的长子。
“他们两兄弟,看来是有权术的人,广平王、建宁王,这两兄弟也找阿蛮一起玩,阿蛮说:他们向她打听消息!”杨贵妃低嗟着,“今天,阿蛮就在东宫!”
“听说阿蛮和太子胡搅,贵妃,你得留心一下,阿蛮这人,有时狂起来,不知天高地厚的!”
“花花,你看错了,阿蛮有分寸的,她懂的事其实不少,可惜,兵乱来得太快,不然,她很有希望成为恒王的眷属,如今,自然不便提出了。”
谢阿蛮如今成了贵妃的耳目,有些天,贵妃不许她到处乱走,但后来想想,让她到处走动,可以听到许多消息,因此,贵妃也不再限制她,而且托她做一些事。
在大变乱中的杨贵妃,如今也变得精明了。
为了冲淡洛阳失守及安禄山称帝所引起的不安,新年期中,朝廷刻意渲染安禄山部进攻潼关受挫而退的消息,其中之一是:安禄山曾亲率大军到新安,因潼关有备及河北郡县纷纷反正,折回洛阳应变。
其次,为了烘托乐观气氛,宫廷中原已取消的几项宴会,又恢复了。
自安禄山兵乱以来,梨园子弟、两部乐班,都未正式上演过,年初四午间,又在兴庆宫演出了著名的霓裳羽衣舞乐。
场面依然很大,大唐皇帝最初没有参加,但当中序以后,他来了,乐班发现皇帝出现,击一声磬,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