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依然很大,大唐皇帝最初没有参加,但当中序以后,他来了,乐班发现皇帝出现,击一声磬,所有乐奏和舞人都停了下来,在繁音中骤然停歇,一片静寂中,磬的余声似乎在荡漾。
皇帝有些错愕,但随之而来是高呼万岁的声音,接着,乐奏又继续下去,可是,李隆基对刚才一下的静却不能释然,稍后,他在贵妃的耳边说:“乐声骤止的那一瞬,很特别,令人不舒服——我联想到有个人的突然死去!”
“陛下——”杨贵妃也心悸着,惴然接口,“不要说——”
人处在逆境的时候,自然而然会生出萧瑟之感,也自然而然会怕听不祥不吉的语言。
杨贵妃不大讲究忌讳,然而,如今的她,却不敢听不吉利的话。
新年,就在如此强自欢笑实际黯淡中过去。不过,宫中宴会每天不断——李隆基以此表现从容。
新年中,战局的发展,似乎对大唐皇族越来越有利,敌后的义军声势更大了,潼关正面,平安无事。安禄山的部队似是没有攻坚的打算——长安的平民和中下级官吏,逐渐安心,对安禄山称帝,也不大重视了。
在忧惶紧张中过了一个时期的杨贵妃,也随之松弛下来,她在动乱初期,最担心皇帝的身体,过了年,皇帝已七十二岁,她原本以为皇帝的体力会承担不了繁剧的,但是,经过最烦劳的天宝十四载的十二月,李隆基似乎消瘦了一些,但是,他的精神健旺,体力反而较闲适的时候增进。
进入三十八岁的杨贵妃,明白了自己惟一可仰仗的人,便是李隆基,她关切的是这一个人,国家事如何,不是她的智力可及的,她希望自己能再依赖皇帝丈夫十年,到那时,自己也接近暮年了。
在承平的岁月中,于日常生活观察,她相信自己的希望有达到的可能,她相信,皇帝的生理状态,总可以活过八十岁的,这几年,她对皇帝的饮食起居,都小心照料,就是为此。而当安禄山反讯初到时,皇帝绕室徘徊,日夜不安的现象,使她恐慌,现在,过了一个年,她看到皇帝健康如常,放下心事,又安排了一些娱乐节目予皇帝做生活的调剂。
只是,李隆基实际上已少失了闲适和逸乐的心情,他温馨地对待贵妃,接受她的安排,可是,杨贵妃也看得出他的心神不属。
她希望由时间来改变皇帝的心情——
如今,是平静的对峙时间,潼关前线每日报平安,安禄山的军队调回去巩固内部。零星的战争在河北地区展开,若干城市的义兵,当安禄山正规军回师反击时,便抵挡不住了,如常山的守军首领颜杲卿,城陷,全家被俘杀,不过,新兴军中也有令人惊奇的发展,如郭子仪部,已能分兵,他的部将李光弼,独树一帜,已统有四五万兵。
不过,长安人对河北敌后的军事,不大关切,他们看到潼关正面平安无事,就满足了,也安心了,一度浮泛的政治上的权力斗争,曾被压抑,如今又在都城展开。
太子监国是虚的,太子李亨在战乱中依然故我,可是,看着七十多岁的父皇的太子,却不甘心长久如此,现在,局面已稳定下来,长安的安全应该没有问题了,于是,太子一系的人,把攻击的矛头转向杨国忠。
太子一系的人在第一个回合针对皇帝而发,行动很暗,失败也暗。但是,明眼人仍可以看得出暗攻暗败经纬。
失败教训了太子集团的人,他们转向杨国忠,以夺取相权为第一步。
以办事务见长而起至帝相的杨国忠,没有家世背景,故家巨族的人瞧不起他,再加他和文士集团也没有关系,后门寒族出身的进士和文人,也与之格格不入。
杨国忠领导下,就有一批与他差不多的事务人才,少数山东大族中热中实际政治的人,他做得很苦,不过,这位事务人才的宰相,在应变中也苦心学习着,他了解构成大唐皇朝最高统治集团,故家大族和文士是鼎的三足中之二,另一才是皇家与皇家戚族,他悉心拉拢,用韦见素来联络故家巨族,用萧昕、张镐来罗致文士,杨国忠不以平时的制度用人,视能力而特擢,在朝中担任闲职的文人,有被外放为郡太守而负军政重责的。
杨国忠竭尽所能地做,但是,攻击他的人却渐渐增多,如名臣张说的儿子、属于故家巨宅和贵戚集团的张垍,是依附太子而攻杨国忠的一个首要人物。张垍官位是太常卿。此外,老臣芝晋卿,名臣之子萧华、裴遵庆,在朝中都具有一定的影响力,他们逐渐结合,从事反对杨国忠的工作;文士集团中,也有人依附太子——在战场中较平静的时日,朝中暗潮汹涌着。
杨国忠也得知这一情势,但他已无余力对付了——他太忙,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处理军事上的各种问题,再者,他也忽视朝中那些并无实权的人,他认为只要在军事上稳住,政府财用不缺,新兵训练完成,一开始反攻,朝中的问题便会迎刃而解的。
同时,他得到皇帝的信任,与手握雄兵镇守潼关的哥舒翰交谊又很好,他不以为自己是有危险的。
但是,谣言的沙砾却日日在侵害这位宰相。
李隆基也得知这一情况,他曾和杨贵妃说,但皇帝也不予重视。李隆基和太子暗斗中胜了一个回合,对朝廷中的人事倾轧也疏忽了。
现在,他回复一些闲情,在苑中游览——时节已经交春,但苑中的树木仍然枯,只沉香亭畔,人工培植的花已经盛放。皇帝举行一次赏花的小型宴会,接着,又有规模较大的园游会。
长安城春花如锦,气候向暖了,以关中的节序说,已进入初夏,但实际上却是残春。
冬天时消瘦了一些的皇帝,体重回复,神志也清朗,做事的秩序再度建立起来。他每天上午治事,午后小睡,下午阅读军政报告,在黄昏之前,便在兴庆苑中闲步,陪同他的是杨贵妃。他回复以前的方式,黄昏前约一个时辰的时间,不做任何事。再有,皇帝也只闻大事,一般性事务都交宰相处理。
因此,杨国忠依然极忙,兵乱发生之后,他努力学习着处治军国大事,短短几个月中,他有显著的进步;不过,他在朝中做事并不顺畅,反对派在暗中和他捣蛋,他用了十分气力,收效往往只有七分,如果不是皇帝的全力支持,可能连这一点收获也没有的。他很苦,但这种苦处又无处可以申诉。
他每天都和皇帝单独相见,但是,李隆基已不像战争初起时事事躬亲,皇帝得知许多乐观的消息,他以为局面已在控制中。
一项很特出的阴谋在进行中,经验丰富的李隆基也完全不曾觉察,那是太子系的人物争权的新战略,他们尽力宣扬安禄山的凶焰已消,官军强大,已到了反攻的时候。
表面上也的确如此,哥舒翰在潼关已集中二十万以上人马,据说训练完成,士气很旺。此外,不论河北、河南,敌后地区和长安之间交通不绝,各种消息都能顺利地传入长安,传来的,又多有好消息。
有一次,由河南入长安的官员,带来了天宝初年轰动长安的大诗人李白的消息——安禄山渡河时,李白在汴梁,狼狈逃难,作了诗,这些诗,也在长安流传。杨贵妃着乐工谱了李白的几首记述逃亡的诗,在宫中唱着。
就在这样的时候,朝臣中不断有人向皇帝进言,把握现在的机会,展开反攻战。
杨国忠反对自潼关出击,他一再表示,目前的形势虽然已较前好转,但反攻还不到时候。可是,请求哥舒翰出兵的人却越来越多,皇帝也觉得反攻的时机已成熟,他询问杨国忠,为何不主张由潼关出击,反攻洛阳?
杨国忠举出哥舒翰的报告,安禄山回师安内,并不是主力部队,安禄山有一支重兵屯在陕州,监视潼关,他们不敢进攻潼关,但潼关的官兵,守有余,攻无把握,杨国忠请求支持,坚守待时,暂勿轻动。
皇帝在有些淆惑中答应,可是,朝中请战的呼声却越来越高了!长安的官员们,忽然雄豪起来,似乎个个都有勇气出关杀贼。
杨国忠坚持守关待时的政策,受到了直接的批评和攻击,甚至还有谣言的中伤,人们似乎忘记了朝中最早指陈安禄山会叛变的是杨国忠,曾竭力请求皇帝设法罢斥安禄山的也是杨国忠,现在,人们说安禄山的反叛,由杨国忠迫成,又有人说,杨国忠可能是两面派,和安禄山有勾结;再有人说,杨国忠不肯出兵反攻,居心叵测。
谣言不断,朝中,请战的进言,也每天不断。
杨国忠的处境非常尴尬,他在无可奈何中请皇帝出面压制反攻派,可是,皇帝被反攻的言论和每天递入的特别消息所迷惑了,他终于完全倾向于反攻派,杨国忠的请求,没有得到答应,皇帝真的相信,安禄山的大将崔乾佑在潼关之外的兵力不多,哥舒翰一出,必能将之击溃。
杨国忠从来是顺皇帝的意见,这回,他力争,但是,李隆基却坚持着,派使者赴潼关命哥舒翰出击。哥舒翰很快地回奏,请求仍持守势,他认为安禄山在潼关之外,公开的前锋是一些散部,中心却是劲兵,不能轻敌!他建议由郭子仪、李光弼两人新建立,在作战中已有经验的部队出击,攻取安禄山的老巢范阳,然后,潼关守军再出师,两方面进迫,必能收复洛阳。
哥舒翰的回奏,在朝中引起最不满的反应,官员们大力要求出兵,杨国忠再也无力阻止了。
于是,皇帝严命哥舒翰出击。
天宝十五载,六月初四日丙戌,哥舒翰在痛哭中向长安遥拜,出师反攻了,他明知这是冒大险而少有获胜机会的,但皇帝严命,他又怎能不出兵呢?
哥舒翰以大将王思礼领五万兵为前锋,庞忠等将军分领十万兵继之,他自己领三万人马先到河北岸高阜处接应,兵出之后,哥舒翰又和大将田明丘乘舟在河中观察形势。
六月初七日,两军相会了,安禄山部下统兵官:无敌将军、平西大使崔乾佑,的确暗藏精兵的,他的劲师扼守灵宝西原七十里的隘道间,五月来,按兵不动,目的在诱大唐兵马出击。
六月初八日,哥舒翰发动了全面攻势,他希望以自己优势的兵众来压倒敌人。
然而,崔乾佑在灵宝地区已有很周密的部署,哥舒翰的大军陷入了最不利的境地,前锋入了隘道,受到了火攻,中央大军遇伏而散,有几支兵进入了绝地,于是,潼关大军在一天中崩溃了,哥舒翰自率的三万人,闻变即归,受到狙击,军心慌乱,也逃散了,哥舒翰率残兵绕道首阳山逃归。
十八万人出击,逃入潼关的军队只八千人,而不幸的是蕃将火拔归仁在最后叛变了,诱擒主将哥舒翰,向安禄山投降。
六月初九日,安禄山的平西大使崔乾佑占领了大唐皇朝的天险潼关。
哥舒翰于六月初四日出兵反攻,到潼关失陷,前后只有六天的时间,而潼关关外的防务,长壕堑三道,每堑宽二丈,深一丈,外加障体,弩箭设置,崔乾佑如正面进攻,无法攻下潼关的,然而,大唐的败兵狼狈逃回,在慌乱中跌入壕中,许多处尸体填平了一丈深的壕,敌人便踏尸而进,再加大军在崩溃无主中,潼关便轻易地被攻破了!但是,这可悲的命运如非火拔归仁的投降,还能挽救,哥舒翰仍留下一支兵守御要塞,这支兵在西关,当敌人入关时,有力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