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阿蛮移目看她,忽然说:“贵妃,你总是最美的。”
“我还值得称赞?”杨贵妃怆然一笑,走向前一些,再说:“马师傅,请把琵琶给我!”
马仙期把琵琶递过去,杨贵妃翘首向天,轻轻地提弦,这是她复活之后第一次弄乐器,她的手指有些生硬,拨了几下,转而奏出最流行和最简单的七言绝句歌调。
马仙期和谢阿蛮相对看了一眼,彼此,都脉脉有情,但是,已入中年的马仙期却羞涩了,他转望大江,低声唱: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杨贵妃和了他唯见长江天际流一句,发音已比早些日好了许多,她淡淡地一笑说:
“马师傅,我想,我们也下扬州吧!现在虽不是烟花三月,到扬州过冬,想来也不错吧——人们说,除了长安,天下名城以扬州为第一,成都居第二——”
“对了,听说盛王出任扬州大都督,如有必要时,我们可以去找他,贵妃从前待盛王殿下很好……”
杨贵妃以一个手势制止了谢阿蛮,接着说:
“阿蛮,盛王大约不会出阁,只担任一个名义,即使他在,也不能找他的。目前情势,我们不能找任何人帮助,阿蛮,我想通了,张永生前的话很对,我们不能找任何一个人……”贵妃又拨了一下弦,将琵琶交还马仙期。
“那又何必去扬州呢?”阿蛮喃喃地说。
“反正四海无家,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人们说扬一益二,刚才听了马师傅的歌,我想去扬州也好,皇上在益州,我去扬州,一西,一东,天下两大城!”贵妃说,怆然一笑——在星月之下,这一笑依然仪态万芳,但有些凄清。
这是偶然间的决定,他们沿江而行,本无目的,杨贵妃提出了一个去处,大家都同意了。
于是,马仙期和张韬光两人上岸去探听扬州的情况,作了一番准备,他们的船便再启程,顺流而下。
这一程,有了一个目的地,再加上秋气爽朗,流亡者们的心情转好了,特别是马仙期,自爱情孕生了许多灵感,他从眼前景色,配合了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翻为琵琶曲,属高调小部,可以独奏,也可以和箫、觱栗等合奏。
马仙期将这一套乐曲名为“秋水长天”,用墨笔和朱笔合写在黄麻纸上,成一卷,用以献给谢阿蛮。
在宫廷中以狂侈出名的谢阿蛮,经过乱离,经过情爱上的波折,再受到人们虔诚的爱时,在感动中兴起了悲怆感,她捏住马仙期的手,低微地说:“谢谢!”随后,她合上眼皮,有如自语地说:
“仙期,以前我把日子虚度了,如今才得着——但是,往前去不知会怎样,也许明天,也许下一个月,我们都可能遇着危险!”她说,泪水在眼眶中转动。
“阿蛮,在我想来,一天,一个月,一世,都一样,只要我们在一起!”马仙期在紧张中说出情话,因为他的手被她的捏住。稍顿,他再说:“只要把握现在,我们和现在同在一起,我的……秋水长天中,就有这个意思,及时……”他说得很用力,平时口才甚拙的马仙期,此刻虽然机敏了一些,但也只表达了大意。
她捧着那一卷乐谱,想马仙期所谓及时的意义,这应该和平时所谓的及时行乐不同,而是在生死之际把握着时间,意义比及时行乐进了一步,她低喟,点头,眼眶中的泪水流动着,忽然,她举一举卷,和泪哽咽而说:
“仙期,我们两人把这一卷献给贵妃。”
马仙期自然同意谢阿蛮的意见,不过,他定视着阿蛮手中那个卷子,阿蛮在说话中曾流泪,泪水滴在卷上——马仙期不欲将这一卷呈献,但没有说出。
谢阿蛮似乎懂得他的意思,次日,自行录出一卷呈献,同时由马仙期和谢阿蛮分别指导宫人练习,隔了一天,他们在晚饭后的长江船上,初次合奏“秋水长天”曲。
合奏,以马仙期琵琶为主,文郁的琵琶为配,谢阿蛮用方响,娟美吹箫,锦梦儿以金铃合拍。
着了女道士服的杨贵妃,在一曲既毕时悠悠地说:
“这依稀有兴庆宫的景光了——唉!”
“贵妃,当逆胡溃灭之后,贵妃终有重归南内之日!届时,我们在南内再奏秋水长天!”文郁说。
贵妃又浮现出凄清的笑容,随说:
“重归南内,那一天,大约不会有了,只是马师傅的曲子,将来不但会传入宫中,也会流传天下。”
一接触到现实,情绪就转低了,于是,谢阿蛮说:
“御前演奏,有乐无舞,太单调了,马师傅,请你奏中序散拍,我在此地试试!”
于是,谢阿蛮匆匆地换了一双鞋,在极狭小的空间,做旋回舞蹈,她在舞蹈中,时时看马仙期,她为贵妃而舞,但也为爱自己者而舞。
这是长江船上的生活,船顺流而下,风平浪静,一次所谓御前演奏,表面使大家愉快,但在实际上,每一个人都因此而沉重着,兴庆宫中的太平与欢乐的日子,几时会重来?杨贵妃说不可能再有了,那是现实。人世间的奇迹不会太多的!何况,李隆基的权力已被儿子所夺,本身又已到了高年,即使逆胡被打垮,人事只怕也会全非!侍从们想到这些,在长江船上生出的幻念,又消灭了。
但是,侍从们自另一方面发现了奇迹:经过处死而复活,再经过道路上的颠沛流离,在行年三十八岁的杨贵妃身上不但没有出现衰飒态,她消瘦了一些,而神采风韵,好像比以前更好了,以前,她浓妆,现在的她,淡妆,在素雅中现出了恬逸的美丽。
侍从们自一个熟悉的人身上发现了新鲜。
每当杨贵妃独立在船头,倚栏而望时,侍女们会私语。她们会低念许多年前李白在宫中所作的诗“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杨贵妃的确是可以当得起第一的。
他们的船到当涂时,因为有一批兵船以及官家的货运船集中着出发,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在小港埠停了两天两夜再顺水而下,向号称天下第一的名城扬州去。
扬州,十里长街,二十四桥,独占着东南的繁华与形胜,如今,黄河流域的战争,使得扬州更加繁华。
从洛阳、开封、陈留、荥阳一带逃出来的富贵之家,有不少居住在扬州。自东南来的漕运、贡品,也到扬州,暂时停留。其中,粮盐与布帛,由广陵副大使李成式就地分配,支持淮北及山东河南地区的军需。
扬州成了战时的后方重城,挤满了人,也有如山一般的货物双结。还有,扬州水道上,也挤满了各式的船只。
杨贵妃一行人,在到达扬州时,有新奇的喜悦,可是,又很快地陷入恐慌与惶乱中。
热闹的扬州市上,经常地有人谈马嵬坡事变,马嵬坡事件好像比失掉长安和洛阳更受人重视。而且,更有不可思议的事,人们说:在马嵬事件中,杨贵妃并未死去!
马仙期第一次听到,回来悄悄地告知谢阿蛮,没有公开,接着,谢阿蛮扮做商人妇和马仙期同行,他们又听到人们说,阿蛮紧张了,她和文郁与意儿密商,让她们两人也上岸去,到茶楼酒馆走动,设法探听消息。
文郁和意儿在流亡途中,也有了经历,懂得怎样去听取公共场所的闲言闲语,她们也带回了相同的传说。
于是,她们奏告贵妃并且举行会议,应付局面。
张韬光最紧张,他建议立刻开船走。
“韬光,扬州有了传说,别处一样会有的,离开此地,并不是好办法。”杨贵妃冷静地说,“只是,在船上是再也不能住了!我们设法找一栋屋住下,大约,不会有人找上门来,即使有人来问,我这个女道士,有正式的文书,只要不是熟识的人,料也无妨!”
她的冷静对随从们有镇定的作用。
于是,马仙期和谢阿蛮两人出动找寻房屋——到扬州之初,他们就曾找过房屋,没有觅得。现在,他们到近郊觅屋,贵妃指示,不必再讲求气派,寻常房屋,只要能容身的,就可以居住。
于是,他们找到郊外近村的一所在河边的屋宇,那是一个平常地主较大的庄院,住宅分两进,后面有栽了梅竹的小园和一块菜地,屋左是桑林,屋右是一栋住宅的废墟,越过这废墟,有三栋相连的、外形也相仿的庄院式宅第。
这样的格局,对他们很适合,而且,距扬州城约十里左右,来往亦不算不便。
他们预付了一年租金,允承自行修屋才租到的,他们雇了十二名匠人修葺,又雇用本村附近的仆妇相助。终于,结束浮家泛宅的生涯,流亡的人,暂时有了一个家。
一度因杨贵妃未死的传说而骚动不安的人,现在安定了下来,一所住宅,隔开了城市的安静生活,使数千里逃亡流徙的人情绪放松了。
这是冬天了,扬州虽然被长安人称为东南方的土地,但却和长安差不多,只是冷的时候开始较迟而已。不过,寒冬之日,扬州的热闹不减,虽然是战时,扬州也没有宵禁,夜间,也还有游河的船只往来于二十四桥间。
杨贵妃在初到扬州时,曾游过一次河,搬到乡下后,她没有再入城,她静居着,每天,由马仙期入城一次,采办用品和探听消息。
十二月尽时的一天,马仙期从扬州城带来了一个特殊的、令人生出幻想的消息:在彭原的皇帝李亨,命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使永王李璘回蜀侍太上皇。同时,派高适为新置的淮南节度使,领广陵等十二郡,又置淮南西道节度使,领汝南等五地,以李瑱为节度使。
这是一个趋向内战的局面,永王李璘的领四道节度使,为成都的皇帝李隆基所派的,李亨自立为帝,尊父亲为上皇天帝,但是,在成都的李隆基虽被迫把传国玉玺送给儿子,接受了已成事实的禅位,但他依然行使权力,希望把失去的皇权再夺回来。
李隆基派第十二个儿子李璘担任四道节度都使,赋予极大的权力,可以自己运用区内的士马甲仗、粮食财货等,又可以自行置官员及任命本区内的地方官,然后奏闻;李隆基同时任命三个儿子,广陵大都督盛王李琦,武威都督丰王李珙,领四路节度使,但这两人只是担任名义,并不赴任的。只有李璘赴任,而且节制的地区广大,整个长江和江南都是他的辖区,还远及岭南,显然,李隆基派永王,是把天下中分了。东南归永王,西北由已称帝的李亨经营,以财富和地方幅员而言,李璘所领较大。再者,盛王的广陵大都督既不赴任,李璘在地位和声势上,也可以节制到广陵区域,那样,江淮之间,也入他的势力范围。可是,李亨已得到皇帝名号,他以皇权命李璘回蜀,又以皇权另派官员到淮南,鲜明地准备对永王用兵了。
杨贵妃对马仙期的消息感到惊异,她询问来源和可靠性。马仙期说明:派高适到淮南的诏命,今早已转到扬州,派李瑱的诏命是附件,绝不会假的。据说,已有特别人员到达,劝告和监视李成式,不可附向永王,市上已在传说,那么,诏令永王返蜀,也应该可靠的。
这是残年,刺激性的消息使得他们情绪激动,他们想象永王如胜利,大局会完全改变。
他们所知虽然有限,但他们从权力的中心圈子里出来,对时事有一定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