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当的差极多极杂,但有个万变不离的宗旨,一切所作所为,都要让懿贵妃知道。这时候就在屋里察看检点,那些精巧的八音钟上了弦没有?什么陈设摆得位置不对?一样样都查到。最后看见炕床下有灰尘,亲自拿了棕帚,钻到里面去清扫。
懿贵妃把他的动作都看在眼里,但没有说什么。照每日常例,梳洗完了传早膳,然后前后院“绕弯儿”消食,绕够了时候,换衣服到中宫给皇后请安。
这下小安子又为难了,每日到中宫照例要跟了去,但这张打肿了的脸,特别是一双眼睛,实在见不得人,却又不敢跟懿贵妃去请假。想了半天,只好躲了起来,希望主子不见便不问,混了过去。
懿贵妃是极精细的人,何能不问:“小安子呢?”
既混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奴才在这儿哪!”他一面高声回答,一面急急地赶了来当差。
一见他那样子,懿贵妃倒觉得他有些可怜,便说:“今儿你不必伺候了!”
小安子如遇大赦,可是不敢露出高兴的神气,低声应“是!”仿佛不叫他跟了去,还觉得怪委屈似地。
“你这双眼睛怎么啦?”明知道他是哭肿的,懿贵妃不好意思点穿,只又说:“回你自己屋里歇着吧!今儿不必当差了!
找点什么药治一治,再拿烫手巾敷敷就好了!”
如此温语慰恤,小安子真有感激涕零之感。想想一晚上的眼泪,自觉没有白流。
懿贵妃到中宫的时刻,照例要比其他妃嫔晚一些,这是三个原因使然,第一,她要表示她在妃嫔中的地位最高。其次,不愿跟丽妃见面,见了丽妃,她心里就会酸後地不好受。再有就是留在最后,可以跟皇后说说话,一来打听些消息,二来相机进言,以中宫的命令,达成她的意愿。
这天却是皇后先有事问她,未说之前,先皱了眉头,“怎么回事?”开出口来,更知不以为然,“说小安子挺放肆的,是不是?”
懿贵妃一听皇后这话,心里便有气——倒不是对皇后,气的是到皇后面前来搬弄是非的人,但她不肯把这些感觉形之于颜色,只平静而略带亢傲地答道:“我那儿的人,谁也不敢放肆!”
“那么,怎么说是他顶撞了阿哥呢?”
懿贵妃笑了,这笑是做作出来的,做作得极象,一看就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而得意,然后又用微有所憾的语气答道:“阿哥任性、淘气,小安子也算是个挺机警的人,让他治得哭笑不得。”
把这重公案当做笑话来谈,皇后便无可再说了,也是付之一笑。
于是懿贵妃又不经意地问道:“皇后倒是听谁说的呀?”
皇后老实,不善说假话,随口答道:“是阿哥自己来告诉我的。”她又笑着加了句:“这孩子!”
懿贵妃也笑笑不响。随后便丢下此事,谈到别的了。只是心里却始终抛不开,小安子一直在说:大阿哥乐意亲近皇后,不是件好事!看来这话倒真的不无见地。
因此,到了下午,她又到了中宫。皇后爱吃零食,除了御膳房精制的点心以外,也常有专差从京城里送了有名的小吃来,不管东西多少,她一定得留下两份,一份给大阿哥,一份给丽妃所生的大公主。这也是姊弟两人,一到午后便吵着要到皇后那里去的原因之一。
懿贵妃一到,姊弟俩象个懂事的大孩子似地,站起来迎接,跪安叫“额娘”。然后拉着手,又去玩他们的七巧板,懿贵妃便陪着皇后坐在炕上喝茶聊闲天。
一会儿姊弟俩吵嘴了,“怎么啦?怎么啦?”皇后大声地问。
各人的保母,纷纷跑来拉架。姊弟俩却不理她们,一前一后奔到皇后面前来告诉。
“阿哥欺侮我!”大公主嘟着小嘴说。
“谁欺侮你了?”大阿哥拉开嗓子嚷着,显得理直而气壮,“你摆不出,赖人。老渔翁少个脑袋,那算什么?”
皇后一听就乐了,“什么‘老渔翁少个脑袋’?”
“皇额娘,你来看!”
大阿哥拉着皇后去看他们摆的七巧板,大公主也紧跟着。这种“官司”,从开始到此刻,他们都没有理懿贵妃,懿贵妃也插不进一句话去。
大阿哥和大公主所玩的七巧板,与民间的不同,那是经过他们的嫡亲祖母,宣宗孝全皇后改良过的。孝全皇后从小生长在苏州,对于江南阁阁中的那些玩艺,无不精通,经她改良过的七巧板,其实已不止七块,因此能摆出更多、更复杂的花样。每一种花样都画成图,题上名目,称为“七巧谱”。
姊弟俩比赛着摆“谱”,大阿哥摆的一个花样,叫做“月明林下美人来”,美人是摆成了,却忘了摆月亮,让大公主捉住了错,大阿哥输了,不肯叫打手心,只说:“该你五下。你输了扯直,赢了一起打!”
大公主答应了,摆一个大阿哥指定的花样,名为“独钓寒江雪”,主要人物就是个老渔翁,摆到完结,少个脑袋。
皇后让他们姊弟俩拉了来,一看就看出来了:“少一块嘛!”
果然少一块!少一块半圆形的板子,高挂上方,就是“月亮”,斜安在老渔翁身上,就是“脑袋”,大公主还未说话,大阿哥却先嚷开了。
“怎么少一块呢?找,快找!”
于是宫女、保母一起弯下腰去找,那块半圆形的板子,不过半寸长,体积太小,找起来不容易,人仰马翻地乱了半天,始终未曾找着。
“算了!”皇后吩咐,“不用找了。另外拿一副来给阿哥、公主玩儿。”
“不行!非找不可。”大阿哥指着大公主说,“找不着就算你输!”
“皇额娘,你看,阿哥不讲理。”
“好了,好了!”皇后笑着劝架,“这一副不算。”
“那么头一副呢?”大公主问。
“头一副?算……,算双喜输。来,双喜,让大公主打手心!”
双喜笑嘻嘻地伸出手来,大公主又不肯打,只扭着身子不依。懿贵妃冷眼旁观,看到大阿哥捣鬼,悄悄走了过来,一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拳头,从拳头里取出了那块遍找不得的半圆形板子!
“没有出息的东西!输了撒赖!”懿贵妃顺手在大阿哥手心上,狠狠打了一下。
玩儿得很热闹的,一下子因为大阿哥受了责罚,想哭不敢哭的神情,把一屋子的欢笑都赶跑了,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皇后觉得十分无趣,转身回到炕上坐着抽烟袋。双喜向保母们使了个眼色,各人带着大阿哥和大公主跪了安,悄没声息地退出宫去。
“大阿哥快上学了,也该收收心了。”皇后这么说了一句。
从第二天起,大阿哥便不能再象平日那样痛快地玩,这样一直到了四月初六,入学的前一天,皇帝特为召见大阿哥的师傅李鸿藻,有所垂询。
等李鹏藻奏报了大阿哥入学准备的情形,皇帝表示满意。又问:“高宗纯皇帝的圣训,其中有一段关于皇子典学的话,你可记得?”
“臣谨记在心,不敢忘!”
“念给我听听。”
这是有意考“师傅”了,李鸿藻应声:“是!”然后凝神略想一想,用极清朗的声音背诵:“乾隆元年正月二十四日,上谕皇子师傅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朱轼、左都御史福敏、侍朗徐元梦、邵基:‘皇子年齿虽幼,然陶淑涵养之功,必自幼龄始,卿等可殚心教导之。倘不率教,卿等不妨过于严厉。从来设教之道,严有益而宽多损,将来皇子长成自知之也。’”
“对了!”皇帝点点头,“我要告诉你的,也就是这些话,俗语说:‘开口奶要吃得好’,你是大阿哥启蒙的师傅,别辜负我的期望!”
李鸿藻赶紧免冠碰头,诚惶诚恐地奏答:“臣敢不竭驽骀,上答天恩!”
皇帝又转脸对站在御书案旁边的御前大臣,六额驸景寿说:“书房里固不宜热闹,可也不宜于太冷清。阿哥有个伴读的人就好了!”
景寿天性拙讷,慢吞吞地答道:“那要身分相近、年龄相仿才行。惇王的老二载漪,恭王的老大载澂,可以给大阿哥伴读,可是都不在这儿。除非… 。”
“除非在京才行。”站在皇帝身后的肃顺,跨出一步,抢过景寿的话来说,“而且,现在只有李师傅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反倒耽误了大阿哥的功课,等秋天回銮以后,再请旨办理吧!”
“嗯,这话也是!”
皇帝没有再说下去。君臣之间,不能有太多的沉默,于是肃顺努一努嘴,李鸿藻跪了安,由景寿带领着退出御书房。
“该赏些什么?”皇帝回头跟肃顺商议。
“照例是文绮笔砚。”
等皇帝提起朱笔,才写了“赏李鸿藻”四个字,肃顺便自作主张,在皇帝身后念着赏赐的东西。
“宁绸两匹,荷包一对,端砚一方,大卷笔十枝。”
他念一句,皇帝写一句,写完,把朱谕交了给肃顺,皇帝随即又到中宫,叫了大阿哥来,谆谆告诫,是一篇尊师重道的大道理,大阿哥似懂非懂地应着。
等皇帝一走,皇后少不得也有一番叮嘱,她拉着大阿哥的手说:“要听师傅的话,不要淘气。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大阿哥响亮地答应着,皇后这两句话,他是完全懂的。
皇后又把大阿哥那里的首领太监张文亮传了来,责成他用心照料,特别叮嘱,宁早勿迟。因此,这夜四更天张文亮就把大阿哥唤了起来,袍褂靴帽,扎束停当,领着到皇帝、皇后那里请了安,然后由奉旨照料的御前大臣景寿引领着,初到书房。
这时,朝珠补褂,翎顶辉煌的李鸿藻,早就在书房外面站班伺候。把大阿哥迎入正屋,先按廷臣见皇子的礼节,请安行礼,然后由景寿引大阿哥进了东间书房,里面已设下东西相向的两张书案,西面一张是大阿哥的,张文亮拉拉扯扯地让大阿哥在他自己的书案面前向东站定。景寿走到上面,南向而立,李鸿藻站在东面书案前,与大阿哥面对面,其余的谙达们,在南窗下站成一排,张文亮则退出门外。
等各人站定了位置,景寿从身上取出朱谕,高声说道:
“奉旨… 。”
才说了两个字,李鸿藻赶紧趋跄数步,双膝一跪,后面的谙达们,也都纷纷跪下,只有六岁的大阿哥,还不懂这些礼节,依然站着。
于是景寿继续传旨:“大阿哥今日初入书房,师傅已派定翰林院编修李鸿藻充任,师道尊严,虽皇子不得例外,应行拜师之礼,着李鸿藻毋得固辞。钦此!”
李鸿藻照例先磕头谢恩,等站起身来,向景寿表示:“皇上天高地厚之恩,鸿藻感戴不尽。但是,名分攸关,大阿哥要行拜师之礼,实在不敢当,求额附奏禀皇上,豁免了这个礼节。”
“你不必太谦了!本朝最重师傅之教,大阿哥今天行了礼,也让他自己记得,师傅应该尊重,这样子他才会虚心受教。”
说到这里,景寿朝门外喊了声:“张文亮!”
“张文亮在!”
“取毡条来!”
传取毡条,自是要行跪拜之礼,李鸿藻赶紧向景寿摇着手说:“若行大礼,不敢奉诏!”
“也罢!”景寿向张文亮挥一挥手,脸却对着李鸿藻:“按老规矩,大阿哥作揖吧。你可不许不受!”
既是老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