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从来鼎甲都点汉人,不能忽而冒出一个“蒙古状元”来!
所以神色之间,对慈禧太后充分表示支持。
“怎么办呢?”慈禧太后低声问她,“我看… 。”
“我看让军机跟他们八位再商量一下吧?”
这是无办法中的办法,慈禧太后恨自己在这些上面魄力还不够,懂得也不够多,不能象前朝的皇帝——特别是“乾隆爷”,可以随自己的高兴而又能说出一番大道理来,更动进呈十本的名次。那就只好同意慈安太后的主张了。
卷子仍由瑞常领了下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瑞常是蒙古人,不便讲话,恭王惊弓之鸟,不肯讲话,其余的人心里都在想,“状元”是读书人终生的梦想,而崇绮在事先连梦想的资格都没有,一旦到手,这一喜何可以言语形容?如果打破了已成之局,另定状元,得了便宜的人,未见得感激,而崇绮那里一定结了个生死冤家。这又何苦来?
于是相顾默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僵局。到底是年纪轻些的沉不住气,内阁学士延煦便说了句:“只论文字,何分旗汉?”
“不错!”大家同声答应,如释重负。
当时便由曹毓瑛动笔,拟了个简单的折片,由恭王和瑞常领衔复奏,事成定局。
消息一传出去,轰动九城,有的诧为奇事,有的视为佳话,当然也有些人不服气,而唯一号啕大哭的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新科状元崇绮。
从他父亲赛尚阿在咸丰初年,以大学士军机大臣受命为钦差大臣,督办广西军务,负责剿办洪杨而失律革职以后,崇绮家一直门庭冷落,于今大魁天下,意料之外地扬眉吐气,自然要喜极而泣。
略略应酬了盈门的贺客,崇绮有一件大事要办:上表谢恩。这又要先去拜访前科状元翁曾源——有这样一个相沿已久的规矩,新科状元的谢恩表,必请前一科的状元抄示格式,登门拜访时要递门生帖子,致送贽敬。这天下午他到了翁家,翁曾源正口吐白沫,躺在床上发病;而人家天大的喜事又不便挡驾,只好由翁曾源的叔叔翁同和代见。
翁同和也是状元,所以平日与他称兄道弟的崇绮,改口称他“老前辈”,一定要行大礼。
“不敢当,不敢当!”翁同和拚命把他拉住。
主客两人推让了半天,终于平礼相见。翁同和致了贺意,少不得谈到殿试的情形,崇绮不但得意,而且激动,口沫横飞地说他平日如何在写大卷子上下功夫,殿试那天如何似得神助。又说他得状元是异数,便这一点就可不朽。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把下了十年工夫的“程、朱之学”,忘得干干净净,假道学的原形毕露,翁同和不免齿冷。
抄了谢恩表的格式,又请教了许多第二天金殿胪唱,状元应有的仪注,崇绮道谢告辞,回家商量请客开贺,兴奋得一夜不曾合眼。而就在这一天,蒙古的文星炳耀,将星陨落,僧王在山东中伏阵亡了。
※ ※ ※
僧格林沁自从上年湘军克复金陵,建了大功,其后朝命曾国藩移师安徽、河南边境,会同剿办捻军,认为有损威名,大受刺激,越发急于收功。其时捻军张总愚流窜到河南邓州,僧王初战不利,幸亏陈国瑞及时赴援,反败为胜,穷追不舍。那一带多是山地,不利马队,屡次中伏,僧王更为气恼,轻骑追敌,常常一日夜走一两百里。宿营时,衣不解带,席地而寝,等天色微明,跃然而起,略略进些饮食,提着马鞭子自己先上马疾驰而去,随行的是他的数千马队,把十几万步兵抛得远远地。
就这样,半年工夫把捻军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由河南确山窜汝宁,经开封、归德,往北进入山东省境,自济宁、沂州,绕回来又到曹州,捻军表示只要官军不追得那么紧,让他们能喘口气,就可以投降。僧王不理这一套,在曹州南面打了一仗。
这一仗在捻军是困兽之斗,官军失利,退入一座空堡。捻军重重包围,沿空堡四周,挖掘长壕。一旦挖成,官军便无出路,因而军心惶惶,兼以粮草不足,整个部队有崩溃之虞。
那些将官一看情形不妙,会齐了去见僧王,要求突围,僧王同意了。于是分头部署,僧王与他的部将成保作一起,派一个投降的捻军,名叫桂三的前驱作向导。
心力交瘁的僧王,那时全靠酒来撑持,喝得醉醺醺上马,一上鞍子就摔了下来。这倒不是因为他喝醉了的缘故,马出了毛病,钉掌没有钉好,一块马蹄铁掉了,马足受伤,怎么样也不肯走,只好换马。
那夜是下弦,二更天气,一片漆黑。跌跌冲吵出了空堡,谁知桂三与捻军已有勾结,带了他的一百人,勒转马头直冲官军。外围的捻军,乘机进击,黑头里一场混战,也不知谁杀了谁?人惊马嘶,四散奔逃。到了天亮,各自收军,独不知僧王的下落。
当时乱哄哄四处寻查,只见有个捻军,头戴三眼花翎,扬扬得意地从远处圩上经过。那个战场上一共十几万人,只有一支三眼花翎,既然戴在捻军头上,僧王头上就没有了。于是全军恸哭:“王爷阵亡了。”一面哭,一面去找僧王的遗体,找了一天也没有找着。
僧王对汉人,尤其是南方的汉人有成见,部下多为旗将,独对陈国瑞另眼相看,他的提督,就是僧王所保。这时一方面感于知遇之恩,一方面主帅阵亡,自己亦有责任,所以召集溃兵,流涕而言,他个人决心与捻军决一死战,愿意一起杀贼的,跟着他走,不愿的他不勉强。说完,随即就上了马。
这一下号召了几百人,人虽少,斗志却昂扬,所谓“哀师必胜”,大呼冲杀,居然把大股捻军击退,杀开一条很宽的血路,同时也找到了僧王的遗体。
僧王死在吴家店地方的一处麦田里。身受八创,跟他一起被难的,只有一个马僮。陈国瑞与部卒下马跪拜,痛哭一场,然后他亲自背负僧王的遗体,进曹州府城,摘去红顶花翎,素服治丧。
消息报到京城,朝野震惊。两宫太后破例于午后召见军机,君臣相对,无不黯然。首先商议僧王的身后之事,决定遣派侍卫随同僧王的长子伯彦讷谟诂赴山东迎丧,辍朝三日,恤典格外从优,由军机处会同吏部、礼部、理藩院商定办法,另行请旨。
其次要商议继任的人选,这才是真正的难题所在!朝廷在军务上本来倚重三个人,东南曾国藩、西北多隆阿、而中原驰驱靠僧王。多隆阿在上年四月,战殁于陕西,整整一年以后,僧王又蘧尔阵亡。旗营宿将虽还有几个,但论威名将才,无一堪当专征之任。而流窜飘忽,诡谲凶悍的捻军,如果不能及时遏制,乘大将损折,军心惶恐之时,由山东渡河而北,直扑京畿,那时根本之地震动,可就要大费手脚了。
因此自恭王以次的军机大臣,内心无不焦灼,但怕两宫太后着急,对兵略形势,还不敢指陈得太详细,但无论如何轻描淡写,山东连着河北,就象天津连着北京那样,是再也清楚不过的事。所以慈禧太后也知道,如今命将代替僧王,主持剿捻的全局,是必须即时决定的一件大事。
说了几个旗将,这也不行,那也靠不住,慈禧太后不耐烦了,“别再提咱们的那班旗下大爷了!”她向恭王说,“我看,还是非曾国藩不可。”
这是每一个人心里都想到了的人。但刚刚发生过蔡寿祺那件隐然曾指责恭王植党,结曾国藩和湘军以自重的大参案,谁也不肯贸然举荐。恭王尤其慎重,一接僧王阵亡的消息,就考虑过此事,他认为曾国藩是接替僧王万不得已的人选,能够不用,最好不用。现在虽奉懿旨,却仍不能不陈明其中的关系,万一将来曾国藩师老无功,也还有个分辩责任的余地。
“回奏两位皇太后,”他慢吞吞地答道:“曾国藩今非昔比了。他也有许多难处,怕挑不下这副千斤重担。”
“怎么呢?”
“金陵克复,湘军裁掉了许多。他手下现在也没有什么兵。”
“兵可以从别地方调啊!而且李鸿章不也练了兵了吗?”慈禧太后又说,“就照去年秋天那个样子办好了。”
“是!”恭王口中答应,心里不以为然,但目前已无复过去那种犯颜直奏,侃侃而谈的胆气了,所以先延宕一下,作为缓冲:“容臣等通筹妥当,另行请旨。”
在奏对时一直不大发言的文祥,觉得此时有助恭王一臂的必要,因而也越班陈奏:“请两位皇太后,准如恭亲王所请。僧王殉难,关系甚大,除了军务以外,以僧王威望素著,凶信一传,民心士气,皆受影响,都得要预先设法弥补。谋定后动,庶乎可保万全,此时不宜自乱步骤。”
“对了!安定民心也很要紧。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从长计议的工夫,你们连夜商量吧!明儿上午‘见面’,就得‘寄信’了!”
恭王退出宫来,立即派人把吏部尚书瑞常和朱凤标,户部尚书罗惇衍,兵部尚书载龄和万青藜请了来,就在军机处会谈。找了这些人,要谈的自然是调将、筹饷和练兵。未入正题,先有无数嗟叹,瑞常尤其伤感,不断挥涕,讲了许多僧王的遗闻逸事,然后又谈恤典,又说捻军所经各省的地方官,未能拦截迎剿,以致僧王轻骑追敌,身陷重围,应该有所处分。
这样扯到旁枝上谈了好半天,暮色已起,宫门将闭,恭王不得不拦住话头,宣示了懿旨,问大家有何意见?“也只有曾涤生的声望,才能压镇得住。”瑞常问道,“那么,江督谁去呢?”
“上头的意思,照去年秋天的样子办。”
去年秋天朝命曾国藩赴安徽、河南边境督师会剿,是由江苏巡抚李鸿章署理两江总督,漕运总督吴棠兼署江苏巡抚,但现在情况不同了。
“吴仲宣已调署两广,目前虽未离任,不过说起来以粤督兼署苏抚,体制似乎不合。”
大家都点点头,但谁也不开口,吴棠是慈禧太后的人,他的出处以不作任何建议为妙。
“博川!”恭王看这样子,便问文祥,“你看苏抚该找谁?”
“内举不避亲,刘松岩。”刘松岩名郇膏,现任江苏藩司,与文祥是同年,所以他这样说。
这一说,大家也都点头,刘郇膏一直在江苏,颇有能名,现任巡抚升署总督,则藩司升署巡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文祥又谈到吴棠。他已调署两广,但以彭玉麟继他的遗缺,却一直不肯到任,因而吴棠也就走不了,两广总督一直由广州将军瑞麟署理着。这个虚悬之局,不是长久之计,而关键在彭玉麟。他问:“彭雪琴到底怎么个意思呢?如果他一定不干漕督,不如趁此另作安排。”
“你看如何安排?”
文祥不曾开口,宝洌盗耍骸拔庵傩诮斩嗄辏衷谠由剖Ρ鄙希柑ɑ挂克2蝗缱嗲肓羧伟桑 薄
“话是不错。你要知道,同为一‘督’,价钱可不一样。”恭王低声说道:“把吴仲宣那个煮熟了的鸭子给弄飞了,上头未见得依!”
看到恭王畏首畏尾,锐气大消,李棠阶颇为不耐,当时就把水烟袋放了下来,纸煤儿扔在痰盂里,那模样是有番紧要话要说,大家便都注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