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了一段话:“等过几天,问问大家的意思,还有弘德殿的师傅们,如果大家认为该让皇帝一起召见军机,自然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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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这样说,慈禧太后一直不曾咨询大臣,慈安太后也不便再提。转眼到了二月初十,复选秀女的日子到了。
因为复选只有二十个人,无须钦安殿那么大的地方,所以改在漱芳斋引看。这天是个日暖风和的好天气,而且复选的秀女,再度进宫,不似第一回那么羞怯退缩,于是场面气氛也都跟初选大不相同了。
初选行礼是十个人一班,复选改了五个人一班,磕过头要报履历,为的是听她们的声音。驻防各地的旗人,尽有几辈子在一地,与土著无异的,但一口京片子始终不敢丢下,不过有的圆转,有的尖锐,有的低沉,好听不好听却大有分别。
因为跪得很近,而且自报履历时,有好一会工夫,所以两宫太后和皇帝把每一个人都看得很清楚,第二班最后那一名,瓜子脸上生了一双很调皮的眼睛,皇帝一见便有好感,因而格外留心听她的履历。
“奴才旺察氏,咸丰六年生人,满洲正白旗,杭州驻防。曾祖福舒,正蓝旗汉军副都统,祖父伊纳,陕西同谷县知县,父赫音保,现任镶红旗蒙古协领。奴才恭请圣安!”
她的声音清脆无比,在皇帝听来,仿佛掉在地上能碎成几截,心里在想,这个人一定会被留下。
“你的小名叫什么?”他听见慈安太后在问。
“奴才小名桂连。”
“是那两个字啊?”
“桂花的桂,连环的连。”
皇帝心里在想,身后传下来的一句话,必是“留下”,但他所听到的却是两位太后在小声商量。
“怎么样?”慈安太后问。
“长得倒不赖,就是下巴颏儿太尖了。”慈禧太后又说,“才看了一半,已经留下七个了。我看,撂下吧!”
已经“撂牌子”了,皇帝脱口喊道:“慢一点儿!”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自己的语气不恭,急忙起身,向上请了个安说:“两位皇额娘,把这个桂连留下吧!”
这是皇帝第一次挑人,神色不免忸怩,两宫太后对看了一眼,都有些忍俊不禁的神情。终于是慈安太后允许了他的要求,向安德海吩咐:“把桂连的牌子拿回来!”
“喳!”安德海从银盘里取出一枝绿头签,放回御案,接着便向桂连吆喝:“谢恩!”
于是桂连磕头说道:“奴才桂连,叩谢两位皇太后天恩!”
“怎么不跟皇帝谢恩呢?”慈安太后用一种教导的语气说。
这是失仪,也是不敬。桂连一半惭愧,一半惶恐,顿时满脸飞红,赶紧答应一声“是”,向皇帝补磕了一个头:“奴才桂连,叩谢皇上天恩。”
“伊里!”
这是句满洲话,意思是“起来”,皇帝对在旗大臣向他磕头时,照例回答这么一句。而桂连却听不懂,依旧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清澈明亮如寒泉般的眼光,飞快地在皇帝脸上一绕,跟着把头低了下去。
“起来吧!”安德海用那种大总管的神态呵斥:“别老跪在那儿了!”
于是桂连才站起来,倒退数步往后转身,视线又顺便在皇帝脸上带过。
接着是第三班行礼。因为已经挑中了八个人,额子有限,所以这一班只挑了两个,第四班也是如此。总计二十名复选的秀女,入选了十分之六。
那十一个都不关皇帝的事,他只关心一个桂连,早就打好了主意,觑个便走到慈安太后那里问道:“皇额娘,今儿挑中的人,怎么办哪?”
慈安太后知道他的来意,故意问道:“你看,该怎么办?”
照他的意思,最好把桂连封做妃子。他知道这是做皇帝的一项特权,但自己觉得行使这项特权,就跟行使另一项特权——杀人那样,都还嫌早了些,所以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你挺喜欢她的是不是?”
明明已说中了心事,他偏不肯承认,不好意思地红着脸说:“不!”
“那你为什么挑上了她呢?倒说个缘故我听听。”
“我看她可怜。”
“唷!原来是为了行好儿。”慈安太后有意逗他,“谁也不可怜,就可怜她。这又怎么说呢?”
这时皇帝已想好了一个理由,神态便从容了,“她不是杭州驻防吗?”他说,“也许家里死过好些人。”
想不到是这样一个理由!杭州在第二次陷于洪杨时,旗营精壮,伤亡甚众,城破之日,将军瑞昌举火自焚,旗营次第火起,男女老幼,死了四千多人,为有旗兵驻防以来最壮烈的一举。两宫太后这几年,与王公大臣一谈到此,总是咨嗟不绝。慈安太后心想,皇帝必是听得多了,所以才会想到桂连家里,怕她是劫后余生,另眼看待,这倒是仁君之心,不可不成全他。
“对了,这一次倒是没有看见多少杭州驻防的秀女。不过,不知道桂连家,老底儿是杭州驻防,还是从荆州调过去的?”
“皇额娘把她留在宫里,慢慢儿问她好了。”
到底吐露了真意,也在慈安太后意料之中,便点沣头说:
“好吧,我把她要过来。”
一听如愿以偿,皇帝十分高兴,笑嘻嘻地请了个安:“谢谢皇额娘。”
“咦!”慈安太后笑道,“这道的是那门子的谢?我挑了桂连来,跟你什么相干?”
一说破,皇帝又不免受窘,恰好荣安公主来问安,才算遮掩了过去。到第二天,户部正式具折,奏报入选名单,请旨办理,两宫太后在早膳时商量,决定暂时不指婚,十二名秀女,两宫太后各留四人,还多下四个,拨到各宫。
“把那个杭州驻防的,叫什么名儿来着的,拨给我好了。”
慈安太后故意这样说。
“叫桂连。”因为慈安太后一向不会作假,所以慈禧太后没有想到其中存有深意,毫不迟疑地用朱笔在桂连的名字上,做了一个记号。
皇帝也在侍膳,见事已定局,暗暗心喜。从这天起,一下书房,便注意着新选的秀女,可曾入宫?等了两天,不见动静,忍不住问张文亮:“那些秀女,都到那儿去啦?”
“奴才不知道。”张文亮答道,“大概是在内务府。”
“又不是包衣的秀女,怎么会在内务府?不对!”
“奴才是这么想,每一趟挑了秀女,都由户部送到内务府,学习宫里的规矩,等规矩都懂了,才能送进宫来当差,所以猜想着在内务府。”
“去打听!”
张文亮很快地有了回话,新选秀女还有三天就要进宫到差了。到了那一天,皇帝醒得特别早,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便觉扫兴。但一想到那张瓜子脸上的一双调皮的眼睛,陡觉精神一振,张口便喊:“来人!”
小太监小李早就在伺候了,看了几遍钟,正打算去喊醒他,此时便急快奔到床前,一面揭帐子,一面请安说道:“万岁爷睡得香!”
“今儿有‘引见’没有?”他问。
“昨儿有,明儿也有,就是今儿没有。”
小李喜欢耍贫嘴逗皇帝开心,但这天却碰了钉子,“混帐东西,好噜苏!”皇帝又问,“外头冷不冷?”
这一次小李不敢噜苏了,跪下答道:“跟昨儿个差不离。”
没有引见就不须穿袍褂。皇帝有套心爱的衣服,特意传“四执事”太监把它取了来,是一件枣儿红的灰鼠皮袍,配上浅灰贡缎的“巴图鲁”背心,平肩一排金刚钻的套扣,晶光四射,把人的眼睛都闪得花了。腰间系根明黄的丝绦,拴上平金荷包、彩绣表袋,又是叮玲啷当的许多汉玉佩件。头上是珊瑚结子的便帽,前面镶一块绿得一汪水似地“玻璃翠”,辫子梳得油光闪亮,只是头发不多,还不够长,皇帝叫小李在辫梢缀上极长的丝线。打扮好了,取穿衣镜来前后照看,自己觉得比载澂还漂亮,心里十分得意。
一到书房,师傅谙达,无不注目,只有倭仁大不以为然,那脸色便不大好看了。
原该他讲《礼记》,摊开了书却问起别的话:“皇上在宫内,可常省览《启心金鉴》?”
这是倭仁特为皇帝编制的一册课本,辑录历代帝王事迹,以及名臣奏议,加上注解,读完以后,倭仁请皇帝携回宫中,时时温习。但皇帝嫌它文字枯燥,不如另一本《帝鉴图说》——明朝张居正为神宗授读所编的课本,有图有文,来得有趣,所以坦率答道:“我常看《帝鉴图说》。”
“那也好。”倭仁徐徐说道,“请皇上告诉臣,汉文帝在宫中,穿的什么衣服?”
皇帝心里在说:“老古板又来了!”但其势又不容闪避,随即答道:“弋绨。”
“请问什么叫弋绨啊?”
“黑的,很粗的绸子。”
“是!”倭仁便把皇帝从上至下又打量了一遍,“天子富有四海,汉文帝又何必穿得那么朴素?臣再请问皇上,‘安史之乱’是怎么来的呢?”
《启心金鉴》和《帝鉴图说》都指出“安史之乱”是由唐玄宗骄侈淫逸而来,但皇帝不肯如此回答,“那是因为用于李林甫这个奸臣的缘故。”他紧接着问道:“倭师傅,今儿该上生书了吧?”
倭仁拙于词令,连个十三岁的学生都说不过,到底让他“顾而言他”地闪了过去,把倭仁一肚子的话都封住了。
这天《礼记》的生书是匠人篇,一听开头四句:“匠人建国,水地以县,置槷以县,视以景,”皇帝就有三句不懂,还有两个字从未见过,他的头就痛了。读倭仁教的书,几乎没有一次不头痛,他用各种方法去对付,精神好就故意找些麻烦,扯东扯西,磨到了时候完事,精神不好就只得垂头丧气地一味苦苦忍受。有时也想听从师傅的劝谏,用些心思下去,从书中“啃”出点味道来,无奈那些书实在太古老了,硬得象石头一样,枉费气力,只是啃它不动。
幸好倭仁在内阁中有个会议,就只教了那四句生书,再背了两课熟书,便算结束。接下来的功课是写字,归翁同和“承值”。平常遇到这时候是皇帝比较轻松的一刻,看看帖,听翁同和讲用笔的方法,都不费心思。而最主要的是唯有这片刻可以借磨墨为名,把小太监找来说说话。心里不甚舒服,亦可以嫌墨磨得太浓太淡,把小太监骂几句出出气。
但这天他一改常态,规规矩矩写完两篇大楷,一篇小楷,送了给翁同和看过,随即吩咐:“进去吧!”
一天的功课分做两节,一早六点上书房,读到九点钟,进宫用膳,如果有“引见”,便提早离去,然后到十点左右,复回书房,先读满书,再读汉文,一直到午后一点半左右,才能放学。
中间还休息用膳的一个钟头,是在养心殿,那里没有宫女,只有太监。皇帝惦念着桂连,却苦于不能无缘无故到慈安太后宫里去看一看,同时他也不愿意透露心事,所以不便叫张文亮或别的小太监去打听,桂连进宫了没有?
想来一定进宫来了,张文亮的话一向靠得住。只不知她此刻在干些什么?转念到此,发觉一件他从未想过的事,“小李,”他问:“你们闲下来的时候,干些什么?”
“奴才那儿敢偷闲哪?不整天伺候万岁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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