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一听这话,此时就不必再多说什么。第二天一早趁皇帝在养心殿跟军机见面时,赶到内务府,径自去找明善,陈述了旨意。同时揣测皇帝的意思,告诉他不必跟宝洌灯穑庖簿褪且髯殴酢C魃谱匀换嵋猓萸伊倜媲岸疾惶幔日偌笤偎怠!
※ ※ ※
这一次召见,费了两点钟之久。明善回到内务府,先找掌印钥的崇纶,关起门来,把皇帝的意思告诉了他,说是已经决定兴修,奉旨先秘密查勘,该先修何处,后修何处,那一笔款子可以挪用而不致引起恭王等人的反对?商量好了,“递牌子”请见面奏。
崇纶早年是能员,如今年纪大了,钱也有了,很想明哲保身,安分当差,而且经得事多,看出眼前的财力物力,都还不能兴这件大工,所以内心颇不以此事为然。但如率直表示异议,首先得罪了皇上,其次得罪了慈禧太后,最后还要得罪内务府的同官及属下,因为那些人无不兴致勃勃,认为发财升官以及巴结太后、皇帝的大好机会已到,倘或兜头一盆冷水,未免太杀风景,自己这个掌印钥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十有八九不保。
为此,他口中所说的,便与心中所想的不同,“皇帝既有旨意,咱们不能不仰体圣心,尽力去办。”崇纶说到这里,拱拱手:“这件大事,必得仰仗贤乔梓,多多费心,多多偏劳。”
“不敢,不敢!”明善谦谢着,“咱们还得请大伙儿一起来谈一谈才好。”
“好!”崇纶立刻同意,“今儿晚上在我那儿聚会。”
说着,马上叫进一个笔帖式来写知单:“即日申刻,洁樽候光”,下面就开名字。内务府大臣在崇纶以次,按资历次序是春佑、魁龄、明善、诚明,接下来该是弘德殿的“谙达”,以户部右侍郎兼任内务府大臣的桂清。
“慢着!”明善拦住那笔帖式往下写,抬眼跟崇纶商议:
“我看,不必通知桂莲舫吧?”
桂清人如其名,以姜桂之性,有清正之名,一到内务府就不顾同官的面子,参劾内务府司员跋扈擅专,以致崇纶得了“降二级留任”的处分,其余春佑等人因为对司员擅自添注的文稿,“不加查察,随同画行”,各罚俸一年,所以跟同官格格不入。
崇纶心里在想,此事如果教桂清与议,他一定独唱反调,会弄得满座不欢,而且以“弘德殿行走”的身分,为皇帝讲授满文时,说不定会相机进谏。说起来是在崇纶家集议,得知其事,不但奉密旨的明善会受斥责,自己或亦不免为皇帝所迁怒,所以接纳了明善的建议,不请桂清。
到了这天散值,各自回家换了便衣,准备赴约。这是京城里第一等的阔人聚会,象临潼斗宝似的,各人都带着新得的古董、珍玩,或者罕见的字画赴会,相与观赏品评一番,然后开宴入席,手把酒杯,细商大计。
说是细商,其实也等于闲谈,话题越扯越远,一直谈到乾隆年间,如何每南巡一次,便仿照江南的名园胜景,在圆明园改建。这样到了席散,只谈出一个决定,而且这个决定不谈也不要紧,那就是由明善先勘查了目前的情形再说。
过不了两天,明善找了一批司官、工匠,出西直门往北,直驰海淀,去勘查残破的圆明园,费了两天工夫,走遍了总名圆明,实际上有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的每一个角落。三园中除了最有名的“四十美”以外,还有上百处的景致,而勘查结果,还象个样子的,只有十三处。
勘查虽有结果,复奏却还不到时候,因为不能只说一句“尚存十三处”就可了事,这十三处座落何处,是否相连?如果迁就这十三处来修,是如何修法,工款几何,款从何而出?不能详舷细细奏报,总也得说出一个大概来,所以须得好些日子才能复奏。
好在皇帝这一阵子也无心来问到此,各国使臣觐见一事,搞得皇帝烦透了。每次召见军机,一谈到这上面,便有许多他不爱听的话听到,不是说日本的由“外务卿”出任“全权公使”的副岛种臣,态度傲慢,诸般要挟,就是说英法有兵船开到上海,如果使臣不能入觐,恐怕会兴问罪之师。皇帝年轻气盛,总是咄咄逼人地问:主人不愿见恶客,为何不能拒之于门外?而每次问到这句话,都不能得到什么确实的答复。无可奈何,只有让总理衙门跟各国使臣磋商,见是迟早要见的,日期迟早,只看在礼节上能不能争得“顺眼”些。
当然,恭王跟文祥比皇帝更觉心烦,一方面受皇帝的诘责,一方面要应付各国使臣,而额外还要安抚“清议”。朝上茶余酒后的放言高论,还可以装聋作哑,表面不理,暗中疏通,但公然上了折子,对那些“义正辞严”的责备,就不能当作耳边风了。
折子是翰林院编修吴大澂所上的,他是同治七年的庶吉士,三年教习期满,留馆授职编修。因为不是“日讲起注官”,所以奏折由翰林院掌院学士代奏,措词相当委婉,一开头先拿恭王及李鸿章等人恭维了一顿,但提到入觐礼节,话就说得很硬了,“我国定制,从无不跪之臣,若谓宾礼与外藩不同,必欲执泰西礼节行之于中国,其势万不能行。夫朝廷之礼,乃列祖列宗所遗之制,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若殿陛之下,俨然有不跪之臣,不独国家无此政体,即在廷议礼诸臣,问心何以自安?”
看到这个“交议”的折子,恭王唯有苦笑,传观各总理大臣,大都默然,只有董恂,愤懑之色,溢于言表。
“书生误国,往往如此,都为了他们好发高论,这件事不能定议,如今就算能够入觐,各国使臣已存芥蒂,‘修好’二字也要大打折扣。这就好比做买卖,明知这笔交易非做不可,争论价钱也占不到便宜,何不干干脆脆,放漂亮些?也图个下回的买卖… 。”
董恂的话有些拟于不伦,文祥听不入耳,便挥手止住了他,“咱们谈正经吧!”他说,“清议自然不可不顾。他们的话虽不免隔靴抓痒,亦是由于隔阂之故,唯有开诚布公,把局中人的难处都说给他们听,或者可以取得谅解。吴清卿这个折子,既然是并案交议,将来可以在一案中奏复,眼前暂且不必管它。照我看,事情到了非定议不可的地步,各国使臣的意见,‘万国公法’的条款,都得说给上头听。皇上聪明天纵,只要知道了其中的窒碍,圣心亦自然会体谅的。我看,这件事还得托兰荪从中斡旋,进讲时随机开陈,庶乎有济。”
李鸿藻这天不在恭王那里。第二天到了军机,恭王把他请到僻处,亲自提出要求。
“兰荪!”恭王徐徐说道,“你久值枢庭,也是局中人,局外人不谅,局中人应该深知甘苦。积弱之势,非一朝一夕而成,如今度势量力,是不是能跟洋人周旋,或者如雍、乾盛世,海内富足,可以闭关自守,封桩库不说,户部就经常有两三千万银子存在库里,不必指着洋税作担保,筹西征的军费,倘或洋人不就我的范,尽可以不相往来。兰荪,你说,如今的形势,有一于此否?”
这是无须问得的,但以亲王的体制尊贵,明知故问亦不得不规规矩矩地回答:“没有。”
“那不就说到头了!如果有一于此,何须言路侃侃而言?在我这里先就过不去,肯跪拜,我奏请准许入觐,不肯跪拜,就教不行,那怕他拿‘下旗归国’作要挟,我只答他两个字:请便!”恭王停了一下又说,“兰荪,我再跟你说句掏心肝的话,各国公使不肯跪拜,第一个委屈的是我。你想想,如果派我陪着入觐,洋人给皇上鞠躬,我可得跪在那里,相形之下,你想我心里是什么味儿?”
这番话使得李鸿藻相当感动。他讲理学并不象倭仁那么滞而不化,更不会象徐桐那样冥顽不灵,只是名心甚重,极讲究大节出入。看洋人虽还不免存着“夷狄”之见,但平心静气想一想,洋人势利重于道义则有之,待人接物,到底跟张骞通西域时所见的人物不同,所以对总理衙门诸大臣,其实也是相当谅解的。现在听了恭王的话,更不能不承认他是“忍辱负重”,既同在政府,也不能不为他分劳分谤。
于是他很诚恳地答道:“王爷的苦心,我不但谅解,而且钦佩。王爷若以为我有可以效劳之处,或者说句放肆的话,非我不可之处,尽请吩咐!”
“承情之至。”恭王极欣慰地拱手道谢,“兰荪,有件事还是非你不可,觐见的章程,最近就可以定议,一旦奏上,要请你在御前相机开陈,多为皇上譬导。如今时世不同,千万不要以为有‘不跪之臣’,就是受辱。”
这是个难题,从四书五经到前朝实录,那里也找不出一个事例,可用来譬解天子有不跪之臣,但既然已经承诺帮忙,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
这一声很勉强,恭王自然听得出来,所以紧接着解释:“你请放心!我跟博川与洋人交涉,虽做不到叫他们行跪拜之礼,但一定比他们见本国之君的礼节来得隆重。”
“喔!”李鸿藻精神一振,“乞示其详!”
“各国公使见他们本国之君是三鞠躬,将来见大清国大皇帝是五鞠躬。这一层,我已下定决心,如果做不到,宁愿决裂。”
“嗯,嗯!”李鸿藻不由得说了句:“这也罢了!”
“细节上自然还有得争的,总之能多争是一分,等定议了,你自然先晓得。这且不去说他,还有一事想奉托,吴清卿上了个折子,义正辞严,颇难应付,既不便留中,也不便批复,得要疏通一下子。”
“王爷,”李鸿藻笑道,“此事就无可效劳了。而且也用不着我。”
“怎么说用不着你?”恭王问道,“你们不常有往来吗?”
“我跟昊清卿的交往不多。其实,什么人也不用托,吴清卿不是董韫卿的门生吗?”董恂是同治七年戊辰科会试的“总裁”之一,算起来是吴大澂的“座师”,所以李鸿藻的意思是,只要董恂把他的这个门生找来说一声,事情就可了结。
那知不提还好,提起来恭王叹气:“我看董韫卿的门生,都要‘破门’了!”
门生不认老师,自摒于门墙之外,叫做“破门”。董恂的官声不佳,他的门生凡是有出息的,多不以老师为然,所以恭王有此感慨。
李鸿藻是方正君子,听得这话,不便再出以嬉笑的态度,怕是菲薄了董恂,只这样答道:“王爷找潘伯寅吧,他们既是同乡,又是讲究金石碑版的同好。”
“对,对!”恭王被提醒了,“我找他。”
要找潘伯寅——潘祖荫很方便,他是南书房的翰林,就在军机处对面入值,一请便到,而且一谈便妥。恭王表示吴大澂的折子,可能会含糊了之,这是出于不得已,请代为解释。潘祖荫满口答应,一定把招呼打到,包管无事。
于是到了三月十四,恭王正式奏报准许各国使臣觐见的章程,除却破天荒的五鞠躬,所有的条款,都被解释为“恩出自上”,在呈国书、致贺辞以外,各国公使只能问一句:“大皇帝安好?”皇帝不曾有所“垂问”,不能乱开口,这是依照召见的规矩。同时行鞠躬礼时,皇帝“坐立唯意”,因为依照中国的规矩,在殿廷觐见,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