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忠言谠论,一概屏置,不几开拒谏之风乎?嗣后遇有封奏,伏愿皇上仍照旧发下,一广言路。户部钱粮为军国之需,出入皆有定制,近来内廷工作太多,用款浩繁,内务府每向户部借款支发,以有数之钱粮,安能供无穷之糜费?现在急宜停止者,乃在园工一事。伏思咸丰十年,文宗显皇帝由圆明园巡幸热河,至今中外臣民,言之无不痛心疾首。两宫皇太后、皇上皆亲见其事,念及当日情形,何忍复至其地乎?即以工程而论,约非一两千万不办,此时物力艰难,何从筹此巨款?愿皇上将臣等所奏,在两宫皇太后前,委婉上陈。若钦奉懿旨,将园工即行停止,则两宫皇太后之圣德与皇上之孝思,皆趋越千古矣!”
六款谏劝之中,唯独这一款是兼劝慈禧太后,意思不可晦涩,但更不可明豁,这番措词,煞费苦心,十重臣的往返讨论,也都集中在这一款上面。最后“勤学问”一款是陪笔,皇上只要能接纳前面五款,则进德修业,勤求学问,自为必然之事。
※ ※ ※
在恭王府斟酌妥善,十重臣都在折底上具了名,然后由奕劻亲笔誊正,交到军机处,特为派一名军机章京,送交内奏事处,说明是关系重大的要件,要即刻呈进御前。
皇帝已经得到消息了,说是御前大臣与军机大臣,频频集会,将有一番很痛切的奏谏,这些人要说的话是什么,皇帝已可以猜想得到,而语气一定不中听,亦可想而知。因此,看到那封奏折,就象看到债主的信那样,心里先存怯意,一直不愿打开来看。
也因此,十重臣空等了一天。原折里面“其中不能尽达之意,臣等详细面陈”的话,皇帝根本不知道,自然也不会召见。这样到了第三天,在军机照例跟皇帝见面时,恭王忍不住便问:“臣等前天有一封联名的奏折… 。”
“我正在看!”皇帝抢着说道:“另有旨意。”
恭王心想,“另有旨意”,自然是召见,不妨再等一等,所以不再多说什么,通知惇王等五御前大臣,下一天一早在军机处会齐,听候消息。
那知下一天见面,皇帝依旧只字不提。恭王退出养心殿,回到军机,立即派人去打听,得回的报告是:皇帝根本就没有看那道奏折。
“怎么样?”他向惇王问。
“还能怎么样?”醇王接口,“递牌子吧!”
十根绿头签递了上去,皇帝派人传谕:“今天累了!明儿再说。”
大家商量的结果,认为不容皇帝拖延,这一天非谒见不可!因而第二次再递牌子。
第二次递牌子,依然不准,这也在意中,恭王叫人再递。第三次奏达御前,皇帝既着慌,又愤怒,思潮起伏地考虑了好一会,知道这是一道难关,非闯不可,便沉着脸说:“好吧!
看他们说点儿什么!”
于是十重臣由惇王领头,一个个面色凝重地,出了军机处。这天是七月十八,“秋老虎”还很厉害,养心殿固然凉爽,但以心情沉痛,所以就象黄梅天进入通风不良的小屋子那样,不独汗流浃背,而且令人有窒息之感。文祥病势虚弱,更感难支,只觉眼前金蝇乱飞,喘息不止,由一名太监扶着,勉强随班进殿。
一进殿,恭王就吩咐养心殿的总管太监:“拿十个垫子来!”
总管太监一愣,惇、恭、醇三王是皇帝的胞叔,早就奉旨:“召对宴赍,免行叩拜礼”,何用拜垫?心里存疑,自然不敢去问,只答应着取了两条红毡条,十个龙须草的垫子,铺设停当,然后悄悄退下,秘密叮嘱殿外侍立的太监说:“今儿怕有大风波!各自小心。”
不久,听得沙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也听见了皇帝咳嗽的声音,于是惇王领头,在殿外站班,只见皇帝脸色苍白,而双眼有些发红,手里拿着一道封口的奏折,下了软轿,径自往殿里走去。等他升了宝座,惇王领头跟了进去,分两排跪下,自东至西,第一排是惇亲王、恭亲王、醇亲王、袭科尔沁亲王伯彦讷谟诂、袭一等勇毅公额驸景寿,第二排是郡王衔贝勒奕劻、军机大臣体仁阁大学士文祥、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土吏部尚书宝洌А⒊祷蟪急可惺樯蚬鸱摇⒕蟪急可惺槔詈柙濉!
皇帝微感愕然,心里更生警惕,等十重臣行了礼,他说:
“都起来!”
“是!”惇王答应一声,依旧跪着不动,“臣等十人,前天有个联名的奏折,恭请皇上俯纳,明降谕旨,诏告天下。”
“喔,”皇帝已盘算了好几遍,有意要做作得不在乎,此时很吃力地装出微笑,“我还没有看呢!”
说着,便亲手用象牙裁纸刀,挑开封口,取出奏章,拿在手里,看不了几行,把奏章放了下来,脸色已经变了,是那种负气的神色。
“我停工如何?你们还有什么好罗嗦的?”
惇王无以为答,只侧脸看了一下,于是恭王便说:“臣等所奏,不止停工一事,容臣面读。”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折底来,跪直了身子,从头念起,念完了前面一段“帽子”,便开始陈说那具体奏谏的六款,反复譬解,由于激动的缘故,话越说越重,讲到最后“勤学问”一款,便有些教训侄子的意味了。
皇帝的脸色大变,一阵青、一阵红,然而十重臣都看不见。恭王是折底遮着眼睛,其余都按规矩不敢仰视,只听得恭王讲到最激昂痛切之处,陡然有击案的暴响,一惊抬头,才发觉皇帝的脸色青得可怕。
他指看恭王,厉声说道:“我这个位子让你好不好?”
说出这样负气的话来,十重臣无不惊愕失色,文祥一声长号,因为受的刺激太深,昏倒在地。
这一下,皇帝大惊,自悔失言,而殿外的太监,也顾不得仪制,赶紧奔入殿内,将文祥扶了起来。
“先搀出去吧!”皇帝这样吩咐。
等扶起来时,文祥已发出呻吟之声,殿上君臣都松了一口气,总算未曾昏厥过去。但就是这样,已是一件令人震动之事,从开国以来,两百年间,从无国家的元老重臣,为了君上失德,忧虑沉痛到这样近乎五内崩裂的程度!因此,皇帝不免气馁,而留在殿上的九重臣,则越觉得事态严重,如果不能切实奏谏,挽回天意,只怕人心涣散,天下要解体了。
其中最激动的是醇王,他也是异常好强争胜的人,一方面恨总理衙门软弱,一方面又恨恭王当国十三年,只是讲求洋务,住军备上未曾十分着力,以致外侮迭起,而无奈其何。如果皇帝有励精图治之心,则臣下决不敢这样子懈怠,所以说来说去,总要皇帝自己争气。
于是,他提高了声音说:“文祥公忠体国,力疾从公,如刚才的光景,皇上岂能无动于衷?倘或拒谏饰非,圣德不修,诚恐国亡无日!”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皇帝又有些来气,“我亲政才一年半,莫非就这一年半,把国事搞得糟不可言?所有的责任,都推在我一个人身上?”
“臣等不敢推诿责任。只要皇上进德修业,人心日奋,虽然内忧外患,交替迭生,总还有措手之处,大小臣工,亦决不敢敷衍塞责,营私自肥。天下者,皇上之天下,如果皇上不以社稷为重,大小臣工,何能勤奋效力?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
“我不懂你的话!”皇帝愤愤地说,“从那里看出来,我不以社稷为重?”
“圣躬系四海之望,乘舆轻出,就是不以社稷为重。”
“还有呢?”
“圣学未成。皇上如今第一件大事,就是勤求学问。皇上践祚之年,与圣祖仁皇帝差不多,圣祖十四岁擒鳌拜,除大患,在皇上这个年纪,已经着手策划撤藩。御门听政,日理万机之余,不废圣学,不但常御经筵,而且没有一天不跟南书房的翰林,讨论学问。皇上请细想,可曾能象圣祖那样勤学?”醇王接着又说,“李师傅在这里,就拿这个月来说好了,皇上一共上了几天书房?”
于是李鸿藻接口陈述:“初一是皇后千秋节,两天没有书房;初三引见拔贡,无书房;初四召见完事才已正二刻,传旨无书房;初五午初传无书房;初六传两天无书房;初八又传:本日及十一日至十五日无书房。算起来半个月工夫,只初九、初十两天临御弘德殿。前天、昨天,依旧是无书房。”
“昨天!”皇帝算是找着理了,“昨天是什么日子?不要行礼吗?”
“昨天是先帝忌辰。”醇王正好接口,触景生情,感念文宗,不由得双泪交流,“先帝弃天下,就为了洋人烧圆明园,忧愤而崩,皇上如果还记不得这个创巨痛深的奇耻大辱,臣不如随侍先帝于泉下。”说罢放声大哭。
皇帝又窘又恼,不便好言安慰,也不愿好言安慰,只绷着脸,大声说道:“这不是哭的事,有话尽管说,只要说得有道理,我当然会听。”
于是醇王收泪,一款款地往下再谈。召见的规矩,皇帝不曾问到,固不应擅自陈奏,就是同班召见,亦要分地位高低,不能越次发言,所以醇王说过,才轮着伯彦讷谟诂开口。他是提到李光昭一案,攻击内务府蒙蔽皇帝,以致于流言籍籍,中外都传为笑谈。愿皇帝大振乾纲,英察果断,勿为左右近侍所包围。
再下来就该景寿说话,他一向沉默寡言,自从牵入肃顺的案子里,搞得灰头土脸,更加不愿对大政有所主张。御前、军机联名奏谏,虽为他所赞成,但要说的话大家都说过了,他只泛泛地以圣驾至重,不宜轻出,说了几句。然后又说:“臣侍先帝之曰,曾承面谕:前明神宗,对臣下奏谏、各部院衙门议奏事项,往往留中不报,最是失德。皇上天亶聪明,必能切记先帝的遗训。”
皇帝觉得拿他比做明神宗,无论如何不服气,所以冷笑说道:“哼!拟于不伦!明神宗数十年不视朝,我那里有他这样子?至于奏折留中,是我保全上折子的人,一发下去,就必得处分。”
这一下,醇王可也忍不住了,抗声说道:“臣听说颇有人直言奏谏,如李光昭一案,早在上年年底,大理寺少卿王家璧,就曾密奏,指李某‘迹近欺罔’,如今果如所言。倘或皇上当时就拿王家璧的折子发下来,军机不敢不查办,何致于有今天的笑话?”
“李光昭的案子,我已经叫李鸿章严办,不必再说了。”皇帝又说:“奏谏无非要我采纳,有些我已经接纳了,折子发不发下去,没有什么关系。”
“是。臣但愿皇上能虚衷以听。”醇王又说,“臣眜死上言,从今以后,易服微行之事,千万不可再有。”
“那是谣言,何尝有此事?”
“皇上说谣言就是谣言。”
这句话中有着无可形容的不屑与言的意味,皇帝心里异常不舒服,估量醇王也不敢对此事过境迁,形迹不留的情事,坚持其必有,因而振振有词地问:“你说呀!我到了些什么地方,是那一天,遇见了那些人?”
“皇上自己知道就是。”
这愈显得醇王的话是捕风捉影之谈,皇帝更要追问了,“不!”他说,“你非说不可,不然就是你造谣。”
造皇帝的谣,这事非同小可,醇王逼得无法,只好实说。那一天在宣德楼小酌,那一天在龙源楼午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