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后说了这一句,咳嗽不止,脸都胀红了。殿上不准有太监、宫女伺候,恭王等人又无能为力,只能瞪着眼着急,于是只好慈安太后来照料,替她捶背,又拿茶碗送到她唇边,乱了好一阵,才能安静下来。
“唉!”慈禧太后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你们筹议边防的折子,我都看了。曾纪泽由英国到俄国,得要些日子,到了能不能马上开议?开了议,会不会有结果?都难说得很。夜长梦多,实在教人不放心。”
“眼前总还不要紧。”恭王答说,“俄国就是有心挑衅,它那里调兵遣将,也得有些日子。臣已叫总理衙门,多订各地方的新闻纸,如果俄国有什么动静,新闻纸上一定有消息。目下还看不出什么。”
“它要调兵遣将,自然是在暗中行事。就算它没有动静,我们也不能不防。”
“是!臣等仰体圣意,自然要作备战求和的布置。”恭王又说,“连年西征,海防经费,未免不足。能够不决裂最好,不然… 。”
“不然怎么样?”慈禧太后毫不放松地追问,“不然,就看着俄国兵打过来?”
这是碰了个钉子。但恭王不能因此就不说话,“那自然没有这个道理。臣是说,能够求全,暂时不妨委屈。真的要开仗,”他很吃力地说,“也只有全力周旋。”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问道:“李鸿章怎么说?北洋海口,他有没有守得住的把握?”
“北洋海口,关乎京师安危,李鸿章当然要出死力把守。他筹防已有多年,战舰炮台,大致有了个规模。臣前天接到李鸿章来信,预备在烟台、大连湾布防。奉天营口,亦是北洋的范围,自然也要责成李鸿章统筹兼顾。不过,水师究嫌不足,只有着力整顿步兵,刘铭传是淮军宿将,要不要调到天津来,等李鸿章奏明了,臣等再请旨办理。”
“北洋有李鸿章,西路有左宗棠,大致可以放心。”慈禧太后说,“我不放心的是东三省,听说俄国人在海参崴地方,很费了些经营,那一带要不要添兵添将,能有什么得力的人派过去,你们复奏的折子上,怎么不提?”
“用人大政,臣等未敢擅拟,原打算面奏取旨办理。”
恭王这几句话,答得很得体,“未敢擅拟”的说法,倒也不是故作恭顺,取悦太后,确是有不便事先形诸笔墨的窒碍,因为布置边防的用人,关系军情,宜乎慎密。同时有些宿将,解甲归田以后,大起园林,广置姬妾,正在享福,能不能再用,肯不肯复出,在在都成疑问,亦不便贸然建议复召。
这些情形由恭王回奏明白,慈禧太后的肝火便平服了,于是根据复奏的八条,一项一项细细核议。议到传午膳的时候,还只议了一半,暂时休息。两宫太后在养心殿传膳,同时吩咐撤御膳赏恭王和军机大臣,传谕就在养心殿的梅坞食用。
膳罢复议,慈禧太后的神情越发委顿,不过这是少有的大事,当然不能半途而废,强打精神议完,却还不能回寝宫休息,得要等着看军机承旨所拟的上谕。
于是,军机章京全体动手,分头拟旨,一道明发、十几道廷寄。其中“筹备边防事宜”一事,析而为八,开头都用“此次俄国与崇厚所议条约”这句话领起,以下的措词,各不相同。李鸿章与左宗棠是“朝廷柱石”,对他们无机密可言,所以将朝廷的本意,坦率相告,条约因为“多所要求,万难允准,虽已另派曾纪泽往议,而该国心怀叵测,诡谲多端,不可不先事防范,用折狡谋。”此外就不便让他们与闻大计庙算了。或者说俄国”难保不滋生事端”,或者说“边备自不容缓”,饬令着意整顿防务,并不曾透露不惜一战的决心。
先是这八道廷寄,多则千言,少亦有五六百字,连拟带抄,加上沈桂芬、王文韶的帮忙,也费了一个多时辰,才得妥帖,送给恭王核看。
“我不必再看。宫门快下钥了,赶紧送上去吧!”
送到两宫太后那里,慈禧太后不能不细看,一面看,一面还得为慈安太后解说。廷寄第一道是给李鸿章的,畀以保卫京畿,巩固北洋门户的重任,一切布置,限期一个月奏报。
第二道是给左宗棠的,以新疆南北两路的边防,责成他通盘筹划。第三道须分缮八通,分别寄交两江总督刘坤一等黄河以南各省督抚,以及奉旨巡阅长江水师的彭玉麟等人,加强南洋防务及江防,简练陆军,以辅水师。第四道寄山西巡抚曾国荃,调驻扎山西的刘连捷一军,移防绥远。第五道寄河南巡抚涂宗瀛,调驻扎河南的宋庆一军,移师关外,驻守奉天、营口等处。第六道分寄乌里雅苏台将军、参赞大臣、乌鲁木齐都统、库伦办事大臣等等满蒙旗将,加强辖区边防,认真操练,兴办屯垦。第七道分寄各省,整顿地丁、漕粮、盐课、关税,充裕饷源,同时严饬将应解款项,限期解清。
最后一道是指示东三省的防务。龙兴之地,特关紧要,这道廷寄对吉林将军铭安的指示,特别详细。而吴大澂以三品卿衔,赴吉林为铭安帮办军务,在李鸿藻保荐给恭王,刚才面奏奉准以后,此刻亦叙入寄铭安的廷寄之中。
除了吴大澂以外,慈禧太后很重视鲍超。从多隆河一役,刘铭传恩将仇报,冒功而诬控友军“失期”,害得鲍超忧愤攻心,旧创大发,这几年一直在他老家夔州新起的大宅中休养。慈禧太后和恭王都知道他的委屈,怕他前嫌未释,不肯出山,所以在寄给四川总督丁宝桢,“传旨饬令来京陛见”的廷寄中,特别写明:“现在时事艰难,需才孔亟,务当懔遵谕旨,迅速来京,不准推诿迟延。”
此外还有一道很重要的明发上谕:
“谕内阁,前因时事多艰,需才孔亟,叠经谕令各直省督抚,保荐人才,以备任使。惟恐奇材异能之士,伏处尚多,该督抚等,闻见难周,尚未尽登荐牍,必须周咨博访,以广搜罗。着大学士六部九卿各直省将军督抚,暨曾任统兵大臣彭玉麟、杨岳斌,加意访求,其有器识闳远,通达治体;为守兼优,长于吏事,以及才略过人,足任将帅:骁勇善战,足备偏裨;熟悉中外交涉事宜,通晓各国语言文字;善制船械,精通算学,足供器使;并谙练水师事宜者,无论文武两途,已仕未仕,均着各举所知,出具切实考语,秉公保荐。不得徒采虚名,滥竽充数,亦不得以无人可保,一奏塞责,庶几人材辈出,缓急可资,以副朝廷延揽人才至意。将此通谕知之!”
这道上谕充满了“闻鼙鼓而思将士”的意味,征召鲍超,便是明证。加以筹议边防的八道廷寄,内容不免泄露,因此人心振奋,都在谈论,这一次“非跟老毛子好好干一场不可了”!
当然,最起劲的是张之洞、张佩纶这班人,不独吴大澂的被重用,足为清流张目,更重要的是,主战的政见占了上风,李鸿藻一出,声势不凡,将沈桂芬压得黯然无光。沈桂芬确是憔悴了。李鸿藻的“威风”,固然使得气量褊狭的“吴江相国”,寝食难安,然而亦不尽出于私心。练兵筹饷,广罗人才,这样大张旗鼓的搞法,在他看来,是祸非福,总有一天弄得决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主战派正在锋头上,清流的嚣张,犹在其次,慈禧太后力主备战,不信能够和平了结的态度,才是他最感到焦灼的。
“上头为什么如此强硬。”他困惑地问宝洌В澳钦媸歉位鹜脑倒剩俊薄
“肝火旺也还罢了,还有人在火上加油,才是最不可解之事!”
“谁啊?”沈桂芬问:“是五爷跟七爷?”
“五爷的话,上头未见得听,七爷的话,也得先看看对不对?再作道理。只有一个人的话,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那是谁?”
“你想呢?”宝洌Х次室痪洌八鼓苋炝酵罚钫俳俊薄
沈桂芬明白了,指的是荣禄。
荣禄虽在上年十一月间,因为腰伤复发,不耐劳剧,解除了步军统领的职司,而宠信未衰。如今李鸿藻复出,表里相济,使得沈桂芬更感威胁。眼前固然还有件关于荣禄的案子在兵部,只是要想在这上面做篇文章,搞他个难堪,却还不容易,只有隐忍着,等待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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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机会来得很快,而且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从处置了筹议边防一案,慈禧太后心力交瘁,病势日增。李德立请脉以后,提出警告,说她气血两亏,心神悸怯,多由操劳国事,焦忧太甚而来,如果不是摆脱一切,彻底调养,将会酿成“巨祸”。
慈禧太后也知道自己的病不轻,然而要她放手不问国事,却怎么样也不肯松这句口。而臣下则又必须“讳疾”,一方面是怕引起她的猜疑,对她本人而讳;一方面因为慈禧太后是实际上的皇帝,为安定人心,须对天下而讳。这样就不便公然奏请免除常朝,只望她自己能够节劳。
“西边是顶争强好胜的,总得有个说得进话去的人,想法儿劝一劝才好?”
恭王亦以宝洌У目捶ㄎ唬撬ト澳兀科吒=羌怂憬悴淮笏档贸龌暗模吒=屡龆ぷ硬豢辖夜跻膊桓颐懊痢W詈螅帽︿'想出来一个人:居孀的荣寿公主。
慈禧太后本就爱重荣寿公主,在她居孀以后,更有一份不易解释的歉意,因为是她作的主,将荣寿公主指配给了体质虚弱的符珍,结果害了她一辈子。为此,格外另眼相看,就说错了话也不要紧,而且荣寿公主沉着机警,善于析理,也不致于说错话。
于是荣寿公主衔命入宫,一到就表示要住下侍疾。她也真的亲尝汤药,夜深不寐,只要慈禧太后一张眼,或者问一声,她总是很快出现在病榻前,真正是孝顺女儿的样子。
二月初一从养心殿回宫,慈禧太后几乎连走下软轿的气力都没有。荣寿公主觉得不能不开口了。
“佛爷!”她忧容满面地,“女儿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奇怪吧!”慈禧太后怜爱地责备:“几时不让你说话来着?”
“那,女儿就说了。佛爷,打明儿起,好好歇着成不成?这么冷的天,天不亮上养心殿,好人也得受病,何况圣躬不安?”
“唉!”慈禧太后摇摇头,“我何尝不想歇着?你说,‘那边’是能拿大主意的人吗?”
“要拿主意,这么安安稳稳歇着,还不是照拿?”
“这话倒也是。”
“本来就是嘛!”荣寿公主接着便又劝说,边防正在部署,曾纪泽方由英赴俄,对俄交涉在停顿之中,眼前并无大事,正好养安。
慈禧太后笑了,“照你这么说,我这个病倒生得是时候了,”她又感叹地,“真是,害病都得挑挑时候!”
“原是神灵庇护。国家大事,千斤重担,都在皇额娘一个人身上。”荣寿公主又说,“过一两个月,曾纪泽到了俄国京城,开议那时候要请训,皇额娘早就万安了,有精神对付老毛子了。”
这句话说得慈禧太后不断点头,“把‘那边’请来吧!”她说。
慈安太后却真是老实,听慈禧太后一说,先自一愣,便有些手足无措之感,“我怕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