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载垣又说话:“上谕上,并无对太后不敬之词。”
“那么,这‘殊属非是’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那是指斥董元醇的话。”
“董元醇为什么该指斥?”
“因为,因为董元醇莠言乱政。”
这“莠言乱政”四字,西太后不大听得懂,但也可以猜得出来,便问:“董元醇的话错了吗?错在那儿?”
载垣未及开口,肃顺已作了回答:“董元醇的错在那儿,谕旨上已说得明明白白,请太后自己看好了!”
他的声音很大,且以突出不意,把小皇帝吓得一哆嗦,越发往东太后怀里去躲。西太后一眼瞥见,更生警惕,如果不能垂帘听政,幼主在他们肘腋之下,唯有俯首听命而已。
这一转念间,她更坚决也更冷静了,拿起了道上谕看了看说:“好!那我问你,替皇帝添派师傅,这也错了吗?难道皇帝在书房里,只有一位师傅?”
提到这一点,东太后也有话可说了:“师傅是要添派,大行皇帝在日,就跟我提过,说还要找道德好、年纪长的大臣,派在上书房当差。”
“你们听见了没有?”西太后看着杜翰又说,“别人不知道,杜翰总该知道,当初先帝的师傅,除了你父亲以外,还有几位?”
“奴才知道。”肃顺很随便地接口,“大行皇帝跟母后皇太后说的话,跟奴才也说过,说过还不止一遍,不过那得等回了城再办。此刻是在行在,皇上也刚启蒙,李师傅一个人尽够了。”
“就算一个人够了,难道说都说不得一句?”
这是针对“亦毋庸议”那句话所提出的反驳,而肃顺居然点头承认:“对!说都说不得一句。凡此大政,奴臣几个受大行皇帝的付托,自然会分别缓急轻重,一样一样地办,非小臣所得妄议。而且董元醇也不是真有什么见解,无非闻风希旨,瞎巴结!”
这一番话说得西太后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厉声训斥:“你们八个太跋扈了!不但一手把持朝政,还想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你们眼里还有皇帝和太后吗?”
肃顺丝毫不让,抗声答道:“本来请太后看折子,就是多余的事!”
西太后既怒且惊,还怕是自己听错了,所以追问一句:
“什么?”
那里是听错了?肃顺用极大的声音又说:“顾命之臣,辅弼纳主,不能听命于太后,请太后看折子,原是多余的事!”
西太后气得发抖,东太后也是脸色发白,惊恐莫名,小皇帝更是两眼睁得极大,齿震有声。这副可怜相,看在西太后眼里,顿生无限悲痛,而从悲痛中又激生了责任感和勇气,于是态度更加强硬了。
“皇帝在这里,”西太后指着幼主说,“他还不会说话,你们自己看吧,六岁的孩子离不了娘!不是我们姐妹俩替他作主,谁替他作主?”说到这里,她把董元醇的原折和拟进的上谕往前面推了一下:“你们可听清楚了,我现在传皇帝的旨意,把这些折拿回去,照昨天所交代的话,重新写旨!”
争了半天,又绕回原来的地方!载垣和肃顺非常懊恼,互相对看了一下,是用眼色来商量如何处置,这时杜翰又感到自己该说话了,踏上一步,扬着脸说:“国事与家事不同。请太后收回成命!”
“收回成命?哼!”西太后冷笑道:“太后的话说了不算,皇帝可又太小,还不懂事。照这样子,你们爱怎么办怎么办!
何必还要问我们姐妹俩?”
这几句话,语气比较平和,但驳得极有力量,顾命八臣一时都作不得声。最后是杜翰愤愤地说了一句:“太后如果听信人言,臣不能奉命!”
“你要抗旨吗?”西太后厉声责问。
“臣不敢抗旨,可是请太后也别违反祖宗家法。”杜翰的声音也不轻。
当此开始,一句钉一句,各不相让,争辩的声音也一句高似一句,若大的殿廷似乎都震动了。太监宫女,无不惶然忧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就是大行皇帝在日,遇到丧师失地的军报递到,龙颜震怒,拍案大骂,也不致如此令人惊恐。
太监宫女都是这样,小皇帝更可想而知了。在他眼中,那八个人其势汹汹,似乎要动手打人似的。他想问一问,却容不得他开口,他想找着张文亮带他去躲起来,却又看不见张文亮的人影,而且被母后紧紧搂着,也不容他躲开。
于是他只有忍受着恐怖。尤其是见了肃顺的那张大白脸,不断想起别人为他所描摹的奸臣的恶相,所以只要肃顺一开口、一动脚,他先就打个寒噤。偏偏肃顺越争越起劲,忘其所以地一步一步走近御案,小皇帝的紧张恐怖终于到了极限,“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同时把东太后的身上都尿湿了。
这一哭,两宫太后,顾命大臣无不大吃一惊。东太后心疼小皇帝,倍觉凄惶,但是,她为愤怒所激,脸上不肯露出软弱的神色,一面拍着小皇帝的背,一面大声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有话留着明儿再说。”
载垣、肃顺、端华和杜翰,都没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皇帝都吓得哭了,心中也不免惶恐抱歉,因此默无一言,跪安退出。
当然,没有一个人心情不是沉重的,回到军机直庐,大家也都懒得开口。好久,载垣才说了一句:“无趣得很!”
“明儿怎么样呢?”杜翰问说。
“不是说‘留着明儿再说’吗?”端华大声说道,“明儿看吧!反正宁可不干这个差使,也不能丢面子。”
“四哥!”肃顺不悦,“你就是这个样,说话总是不在分寸上。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咱们遵祖制、受顾命,替国家办事,不能不据理力争。董元醇这个折子要驳不掉,马上就另换一班人到这儿来了,咱们倒不如趁早告假,回家抱孩子去!”
肃顺这一番话,等于提示了一个宗旨,董元醇“敬陈管见”一折,非照已送上去的旨稿交发不可,没有丝毫调和的余地。
不过肃顺对端华所说的话,细细推敲,也仍旧有着争面子的意味在内,或者说是为了保全威信。肃顺非常了解,自己树敌太多,必须掌握绝对的权力,维持全面的威信,才可以长保禄位和安全。如果不能“挟天子”,不但不能“令诸侯”,而且“诸侯”必会“清君侧。”因为有这样的警惕,他感到事态严重,必得对未来的情况,作个确切的估计,想好应付的步骤。
于是这天下午,等午睡起来,他派人把载垣和端华请了来,在水阁中秘密商议,摒绝婢仆,由他的两个宠妾,亲自伺候。
未谈正事以前,载垣就已想到要商量的是什么,所以提议把杜翰找来一起谈,“继园是一把好手,挺卖力的。”他说,“咱们诸事不必瞒他。”
“不!”肃顺使劲摇着头,“就咱们三个好了。”停了一下他又说,“有些事,只能咱们三个心里有数。”
这话中的深意,连粗鲁莽撞的端华都已听了出来,懔然改容,极注意地看着肃顺。
“这件事闹僵了!我刚才一个人细想了想,那一道‘六行’,措词也太硬了一点儿。”肃顺紧接着又说,“不过这也不必去说它了,现在咱们想办法对付明天吧!”
“就是‘西边’一个人横行霸道。得想办法把她压一压。”
“不错!我原来就打算着分见两宫,咱们得把两宫分一分,一位是正宫,一位是西宫。”
“分得好!”端华这一刻的脑筋又清楚了:“咱们给它来个‘尊东抑西’。教大家知道,谁是当家的正主儿!”
载垣也认为这是个绝好的策略,但那是往远看的长久之计,明天要对付的仍是两宫一体,看来还有一番大争辩,想到西太后的词锋,他有些气馁,“也不知她从那儿学来的?好一张利嘴!抽冷子给你来一句,真能堵得人心里发慌。”他摇摇头又说,“我看,还是得找继园,才能对付得了她。”
“何必跟她费唾沫?”端华大声说道,“这没有什么可争的!她说她要作主,就让她作主好了,看她有什么本事把谕旨发出去?”
这真是出语惊人了!能说出一句话,教人惊异深思,这在端华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而他自己却还不知道,看着肃顺和载垣相视不语、目光闪烁的神情,困惑地问道:“怎么啦?我的话又那儿错了?”
“四叔!”载垣带些开玩笑的口气说,“倒看不出,你还真行。”说着便用假嗓子哼了句摇板:“一言惊醒梦中人… 。”
肃顺的两个宠妾在后房听得奇怪,原是有机要大事商议,怎么忽然哼起戏来了呢?于是赶出来一看,都抿着嘴笑了。
“行了!”载垣大声说了这两个字,转脸问女主人:“你们家今儿有什么好吃的没有?”
“御膳房送了一桌菜,看样子还不坏。”
“喔,中秋到了,‘秋风’起了!”载垣点点头说,“既然菜还不坏,就吃吧!”
第二天一早,宫门口格外热闹,车马纷纷,揖让从容,许多平日可以不上衙门的冷曹闲官,这一天都遇到了,未曾寒暄,往往先来一句讶异之词:“咦!阁下也来了!”然后相视一笑,会意于心,彼此都是来打听消息的。
但实际上只能说是等候消息。消息最灵通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内奏事处,位处深宫,等闲难到;一个是军机直庐,虽在二宫门口,但沿袭传统,关防特别严密,禁止逗留窥探。话虽如此,平日如有事打听,也还不妨借口接头公事,找出相熟的军机章京来,略谈几句,不过这一天却绝对不行。接了吴兆麟的班的曹毓瑛,估量到将有一场大风暴发生,不管是谁,要卷入这场是非的漩涡,后果会极严重,所以特别提示同僚,预作戒备,每个人都是静悄悄地处理着分内的事务,不乱走一步,不多说一句,气象森严,显示出山雨欲来的那种异样的平静。
他那一班人,除了郑锡瀛以外,其余的无不相知有素,默契甚深,一直能够保持极圆满的合作。因为如此,有人发现了焦祐瀛的那一份“痛驳”董元醇的草稿,随即便声色不动地秘密收藏,同时悄悄地告诉了曹毓瑛。他们有着相同的看法,董元醇的原折和焦祐瀛的旨稿,一定会“淹了”,所以这一份草稿,便成了这一重公案中,留在军机处的唯一的档案,将来说不定会发生极大的作用。
第一步是料中了,从内奏事处“接折”回来,细加检点,前一天送上去的奏折和上谕都已发回,独缺“敬陈管见”一折和“痛驳”的旨稿。但是下一步的发展,却是曹毓瑛再也想不到的。
“琢翁!”许庚身到他身边,附耳低语:“‘八位’大为负气,看样子是要‘搁车’了!”
大车下闸不走,称为“搁车”,这譬喻用在这里,不知作何解释?曹毓瑛便问了句:“怎么回事?”
“发回各件,八位连匣子都不打开,说是:“不定谁来看,且搁在那儿再说。”
“好狠!”曹毓瑛失声而道,望着许庚身半晌作声不得。
这确是极狠的一着,诏旨不经军机,便出不了宫门,这就象捏住一个人的脖子那样,简直是要致人于死地了。曹毓瑛和许庚身从这一刻起,便已确信,顾命八臣,断难免祸,因为这已构成叛逆的行为,是没有一个在上者所能容忍的。
他们也很明白,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