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霖间道西进,出山西的是转道天津,催运向洋商订购的钢炮弹药。
这天下午大有雪意,彤云漠漠,天黑得早,胜保老早就派人生起十几个炭盆,点起明晃晃的巨烛,在满室生春的西花厅,召集文案吃火锅和烧羊肉。刚刚开席,便有派出去打探敌情的一个把总,气急败坏地来报告消息,说是灞桥南岸,出现了十几座营帐,不知是那一路的兵马?
消息是报到胜保的一个贴身材官那里。他知道“大帅”的脾气,若非紧急军情,不准在他饮酒的时候去禀报,败了他的清兴,说不定就要人头落地。既然是在南岸扎营,必属官军无疑,无须惊惶。
过了一会又报来了,说那十几座营帐是多隆阿的部下。证实了是入关的援军,越发放心。等胜保的宴会将终,那材官才悄悄到他耳边说了两句。
多隆阿的官衔是荆州将军,在胜保看来不当一回事。“他不是在同州吗?进省来干什么?”他拈着两撇八字胡子沉吟着说:“莫非来听节制?怎么先忙着扎营,不来参谒?姑且看一看再说。”
他的那些部属跟他不一样,个个心里嘀咕,得知消息,悄悄上城探望,霜空无月,只见暗沉沉一带营垒,灯号错落,刁斗无声,气象严肃,一看便知不是件好事。于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密语,大家都在心里打好了主意,一回营悄悄儿收拾好了行李,预备随时开溜。
满营都已在打算着各奔前程了,胜保却还如蒙在鼓中,拥着陈玉成的那个姓吕的老婆,好梦正酣。五更时分,笳角初鸣,亲信的材官来叩房门,高声喊道:“大帅,大帅,多将军进辕门了!”
这时的多隆阿岂仅已进辕门,而且已下了马,手中高持黄封,昂然直入中门,大声说了句:“胜保接旨!”
一报到上房里,胜保大吃一惊,有旨意倒平常,多隆阿这来的时候不好!于是一面由姬妾伺候着穿上袍褂,着靴升冠,一面在心里盘算。等穿戴整齐,他对瑟瑟在发抖的吕氏姨太太说:“大概是多将军来接我的事,说不定内调兵部尚书,年内就得动身。”
他也不知道这话是宽慰自己,还是安慰别人,反正说了这句话,心里觉得好过得多。这时材官又来催了,等他走到大堂,香案早已设好,多隆阿神色肃穆地站在上方等待。
其时多隆阿随带的劲卒,已包围了整个钦差大臣的行辕,中门洞开,一直望到门外照墙,刀光耀眼,如临大敌。不管胜保平日如何跋扈,什么人都不放在他眼里,见此光景,也不由得胆战心惊,乖乖儿在香案面前跪了下来。
于是多隆阿把黄绫封套中的上谕取了出来,高捧在手,这只是装个样子,他不识汉文,上谕全文早由文案教他默诵得滚瓜烂熟了,这时如银瓶泻水般,一口气背了下来:
“谕内阁:前因陕西回匪猖獗,特命胜保以钦差大臣督办陕西军务,责重任专,宜如何迅扫贼氛,力图报效?乃抵陕已经数月,所报胜仗,多系捏饰;且纳贿渔色之案,被人纠参,不一而足,实属不知自爱,有负委任!胜保着即行革职,交多隆阿拿问,派员迅速移解来京议罪,不准逗留。多隆阿着即授为钦差大臣,所有关防,即看胜保交多隆阿只领,所部员弁兵勇,均着归多隆阿接统调遣。钦此!”
把上谕念完,胜保已经面无人色,磕头谢恩的动作,显得相当蹒跚。等他把臃肿的身躯抬起来,多隆阿问道:“胜保!
遵不遵旨?”
“那有不遵之理。”胜保凄然相答。
“那就取关防来!”
用不着胜保再转嘱,早有人见机讨好,捧过一个红绸包好的印盒来,交到胜保手里,胜保捧交多隆阿,他双手接过,解开红绸,里面是三寸二分长,两寸宽的一方铜关防,拿起来交了给他身边的文案说:“你看看,对不对?”
验了满汉文尚方大篆的印文,那文案答道:“不错!”
“好!”多隆阿扬起头来,环顾他的随员,大声下令:“奉旨查抄!不准徇情买放,不遵令的军法从事。”
这一下把胜保急得神色大变,上来牵住多隆阿的黄马褂,不断地喊:“礼帅,礼帅!”多隆阿号礼堂,胜保平日一直是叫他的号的,这时改了称呼。
“怎么样?”
“礼帅!”胜保长揖哀恳:“念在多年同袍之雅,总求高抬贵手,法外施恩。”
多隆阿想了想说:“给你八驼行李。”
“这,这,这……,”胜保结结巴巴地说,“这不管用啊!”
“管够可不行!”多隆阿使劲摇着头,“八驼也不少了,你把你那么多姨太太打发掉几个,不就够用了吗?”说到这里向身边的材官吩咐:“摘顶戴吧!”
于是胜保的珊瑚顶子,白玉翎管连着双眼花翎,二品武官的狮子补褂,一起褫夺,换上待罪的素服,被软禁在他日日高张盛宴的西花厅。多隆阿又派了一百名兵丁,日夜看守,同时一再叮嘱,务须小心,倒象深怕会有人来把他劫走似的。
这因为多隆阿久知胜保自己虽不练兵,但他为了求个人仪从的威武煊赫,特意挑了二百人,个个体魄魁梧,配备了精美的器械服装,厚给粮饷,常有赏赐,把这个“元戎小队”,以恩结成他的死士。而他的部下出身不正,只知有胜保,不知有国法,万一起了个不顾一切救胜保的念头,以胜保的毫无心肝,说不定就会在劫持之下,甘受利用,与回捻同流合污。那一来自己的责任就太重了,所以不得不选精兵看守。
谁知他把胜保看得太重了。就在传旨拿问的那一刻,胜保的文武部下,溜的溜,躲的躲,余下的都向新任钦差大臣报了到。二百亲兵,四十八名厨役,走了一大半,跟在胜保身边的,只有一名老仆,两名马伕,还是他当翰林时的旧人。
这时雷正绾已从凤翔前线赶回西安,重投故主,万感交集,但无暇去细诉他在胜保节制下所受的委屈,多隆阿交给他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安抚各营,申明朝廷的本意,完全因为胜保跋扈得不成话说,不能不振饬纪纲。除了胜保一个人以外,决不会有牵涉株连的情事,新任的钦差大臣也决不会有所歧视,劝大家安心,只要立功,必有恩赏。
尽管他苦口婆心地劝慰,终于还是有胜保旧部八百人,呼啸过河,另投山东,一路骚扰,不在话下。多隆阿接得报告,不愿分兵追击,因为他要集中兵力对付回匪。
回匪多在渭河北岸,与胜保隔河相持,已有四十多天。多隆阿召集将领集议,了解了情况,下令开炮,隆隆然一夜,把西安的老百姓惊扰得魂梦不安。第二天早晨一打听,说渭河北岸的匪巢完全荡平。接着便有许多人哭哭啼啼到西安来寻亲觅友报丧,说是南岸官军的炮火,玉石不分,把老百姓也轰在里头了。
而军机处只知道多隆阿连番大捷,下诏褒奖,同时催促移解胜保。查抄已告一段落,胜保的姨太太,各携细软,走散了许多,剩下的几个也是惴惴不安,局促在特为划出来的一座院子里,要想打听打听消息都不容易。这样度日如年地过了五六天,忽然雷正绾来了,这一下如见亲人,大家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诉苦,雷正绾也只有报之以苦笑。
好不容易才有了容他开口的机会:“明天要走了。”他说,“请大家收拾收拾,明天我派人送你们过河到山西。以后各自小心。”
大家都没有留心他最后这句话中的警告意味,只问:“到那里呀?”
“自然是跟着胜大人到京里。”
到京里以后如何呢?雷正绾无法回答,大家也无法想象。各人收拾好了行李,第二天一早,坐车先走。胜保接着东下,依然坐了八抬绿呢大轿,只在轿杠上拴一条铁链子,表示轿内是革职拿问的犯官。
雷正绾派的人,护送出关,随即折回。胜保的眷属从风陵渡过河,进了山西境界,天色已经不早,投宿在蒲州城外的一座荒村里。
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荒村,而原来不是。河东富庶之区,却以数经兵燹,匪来如梭、兵来如梳、轮番的骚扰劫掠,把稍稍过得去的人家都撵跑了,所以空房子倒是很多。胜保的眷属连同少数的旧部,加上多隆阿所派的护送官兵,一共占了两座人去楼空的大宅。
天气冷,又没有月亮,最主要的一点是在前途茫茫的抑郁忧惧心情之中,因而除去那二十多名护送官兵以外,其余的都草草设榻,钻入被窝,听远处传来的狗哭狼嗥,把颗心都挤得发酸了。
胜保的那个吕氏姨太太,一直不曾睡着,独拥寒衾,望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火焰出神。她在想胜保,也想着陈玉成,一度是“王妃”,忽然又变成钦差大臣的“姨太太”,而她曾亲耳听见过别人在背后叫她“贼婆”。以后呢?她在想,胜保的人缘不好,说不定会充军,充到冰天雪地的边疆,自己当然也要跟着去,说什么雪肤花貌,都付与阴寒穷荒,一辈子就这么完了,想想真有些不能甘心。
正这样惘惘然万般无奈时,忽然听得狗叫,叫得极其狞厉,然后又是长号着奔远了,仿佛被人打跑了似的,她的一颗心,蓦地里提了起来,侧耳静听,仿佛是有人声,便唤那在她床前打地铺的丫头:“小珠,小珠!”
小珠为她唤醒,梦头里着了惊,猛然翻身坐起,慌慌张排地问:“那儿失火,那儿失火?”
失火倒不曾,有火光是真的。霎时间人声杂沓,涌进来一群人,灯笼火把照耀着,看得清楚是官兵,她才略略放心。
“都起来,起来!”有个官长模样的壮汉大声吆喝:“搜查奸细!”
这种情况她以前也遇见过,懂得应付的方法,赶紧轻声喊道:“小珠快起来!把那包碎银子拿给我。”
她是预备拿一包碎银子送给来搜查的官兵,买得个清静,成算在胸,动作便比较从容了,下床穿好衣服,剔亮了灯,却听小珠急促地喊道:“奶奶,你看!”
急急扭头从嵌在冰纹格子窗上的那块玻璃望出去,只见官兵正从各个房间里把箱笼抬了出来,堆在院子里,“这是干什么?”她失声而问,一句话不曾完,听得房门上猛然一脚,立刻便是一个洞。
“开门,开门!”外面大喝。
小珠抖抖索索地去拔开了门闩,双扉大开,正是那个大声吆喝的官长,举一盏灯笼往她脸上一照,神色顿时不同:
“就是她,就是她,一看就知道了。好好伺候着!”
不由分说,把她推推拉拉地拥了出去,弄上轿子,锁了轿门,连同那些箱笼行李,一起抬出村子,往北而去。
她惊疑不定地好半天,终于想明白,定是德兴阿干的好事!只怪护送的官兵不管用,从而转念也难怪,二十多人到了德兴阿大军所驻的防地,还能反抗吗?
这时的胜保,还未出关,正走到临潼地方,住在东门外的关帝庙里,钦命要犯只是防守严密,除去行动不能自由,此外生活起居不受干涉,加以胜保出手素来阔绰,押解的官兵得了他的丰厚犒赏,格外优容,居然可以会客了。
所会的客,自然是他的那一班文案。当他初被拿问时,群情惊惶,以为会象上年拿问肃顺那样,凡是胜保的党羽,皆在逮捕之列,所以都存着避一避风头,躲开了看一看再说的打算。及至多隆阿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