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过来,明独秀抬起了下巴,竭力掩饰着狼狈模样,做出一副傲慢的样子:“你这贱人,是来笑话我落难吗?”
明华容淡淡一笑,说道:“落难?有令外祖父在,二妹妹这话是从何说起?”
听她开口便提到自己最后的倚仗,明独秀一愣,随即说道:“总算你还有几分眼色。外祖他老人家见我被小人算计,定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带我离开赵家那个火坑。届时再见,还说不准是什么光景呢!你可先莫得意得太早。”
闻言,明华容突然笑出声来,语声琅琅,满是嘲弄之意。
她向来淡漠,即便笑起来时也是淡淡的,从不曾像这样大笑过。当下不只招得下人们频频回头,连带着明独秀亦是面色巨变,心中没由来地升出一阵不安,尖声说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过得半响,明华容才止住笑声:“二妹妹,我之所以发笑,正是在为你高兴啊。”
“为我……高兴?”明独秀一愣。
明华容柔声说道:“不错,时至今日,妹妹仍能自信有所倚恃,怎不让我高兴?刚刚我过来前,大伯母还让我带句话儿给你,说让你凡事看开些,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如果大伯母听到刚才你那番话,知道不必为你担心,必定也是高兴得很。”
“你——你是在耍我吗?”明独秀如何听不出这话语气古怪,另有玄机,立即气急败坏地说道:“我告诉你,别以为一时得了势就猖狂起来,我可是——”
“二妹妹可是什么?有相府倚仗么?”明华容面上犹带笑意,语气却一下子转得有如寒冰利刃,锋锐无情:“可你别忘了,与相府有关的是明家二小姐,等出了这道大门,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徒有美貌的奴婢而已,卖身契都在人家手里攥着,生死予夺,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你凭什么认为,白家人会为了一介奴婢出头?”
她的话像一根尖锐的冰棱,轻易便刺破了明独秀强撑出来的镇定,令她本能地连连摇头,失声否认:“你胡说!外祖父他老人家向来最疼我了,怎么可能丢下我不管!什么奴籍,什么卖身契,有他老人家在,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对于她的否认,明华容却连眼皮也没掀一下,只怜悯地看着她,轻声说道:“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可如今,是赵家公子亲自指名要的你。我很好奇,你除了早知道他是个废人,想将他推给我之外,还知道什么呢?你知不知道,你那好外祖一直暗地里向赵家示好,赵家人却一直淡淡的不怎么回应,直到去年态度才有所改变,但仍是可有可无地敷衍着。你说这节骨眼上,赵小公子看中了你,你外祖父是求之不得欢天喜地将你塞过去,还是不顾局面强行将你夺回来呢?”
这些话语,明独秀皆是闻所未闻。她想反驳明华容是胡说八道,编派出这些话来想吓唬自己。但甫一对上明华容淡然镇定的双眸,原本坚信的,以为的,不觉统统在这份笃定面前撞成了粉末飞灰。她强忍住心头疯涌而上的恐惧感,嘶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的?!”
明华容笑而不答:“你既不知道,也不愿相信,那不妨再等上一等。待过上几日,且看你外祖父究竟肯不肯施以援手,那就一清二楚了。”
“你别想骗我!我外祖可是昭庆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会需要讨好别人、看别人的脸色?!”
“无论任何人,当他有求于人时,都得看对方脸色。”明华容道。
前世帮助瑾王在一夜之间夺下皇城的,正是借换防之机回到帝京的赵家军。而这一世,趁赵家尚未与白家达成联盟的机会,她可以利用明独秀来制造一些嫌隙。只要明独秀对白家彻底绝望,转为讨好赵和远以求生存,以她的性子必对白家多有诋毁。而赵和远的态度,却又能影响到他父亲。届时,赵、白两家生出芥蒂,不过是时间问题。
——况且,让明独秀于绝望中舍弃所有自尊骄傲,对一个废人匍匐讨好,正是对她最好的打击报复!明守靖自以为一箭双雕,为之沾沾自喜。其实,她不动声色引导着这一切,让他们站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上,才是真正的一箭双雕!
——前世明独秀等人榨干了她的所有利用价值,才将她迫上绝境逼死。这一世,她必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想到这些,明华容笑意愈深,声音也愈发清冷:“你可以慢慢等这结果,不过切记,莫要将人给得罪彻底了。毕竟,那个人才是你今后的真正倚仗。”
留下这句颇有深意的话,明华容转过身去,不再理会面若死灰,摇摇欲坠的明独秀。她对这个人虽然恨到了骨子里,却不必趁势亲自去说那些羞辱谩骂的话,因为早对明独秀心怀不满的明霜月知道一切后,必定不肯善罢甘休,届时她们姐妹自家窝里斗,岂非又有一场好戏可看。那末,她又何必失了身份。
径自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衣袖,明华容对远远站着的净纱吩咐道:“二妹妹已经想明白了,你且依着老夫人的话儿去做便是。”
“是,多谢大小姐。”净纱依言过来,却犹不放心,试探着从箱笼里拿了几件东西出来,见明独秀依旧只顾着发呆,并不阻止,胆子这才大了起来,连忙让其他人赶紧分捡。
同时,她心内对明华容的敬畏又再上一层:大小姐可真是个厉害人物啊,居然只轻声细语了片刻,便说服了刚才还那么凶悍的二小姐,今后可千万不能得罪她!
当天下午,一辆桐木马车驶出了明府侧门。背巷里的碎嘴婆子们见状都前去打听,本以为是府里哪个得势的管家妈妈出去办事,不想得到的结果却让她们大吃一惊:原来是明家二小姐突染急症,大夫说必要找一处山清水秀的清静地方好生将养,于是明家老爷便忍痛将爱女送到别庄静养。
而就在当日夜间,一乘小轿趁着夜色悄悄被抬进了赵家后门,随轿子同去的却是明府管家李福生。他满面谦卑笑意,向一脸急不可耐迎出来的赵和远行了一礼,随即亲手揭起轿帘。轿内一张精心妆饰,却明显犹带泪痕的漂亮面孔,赫然正是明独秀。
世人并不知道夜间赵府发生的这一幕,都以为明独秀果然是被送走养病。一时之间,叹息红颜命薄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不过,不管看法如何,他们都认为明独秀之所以离开帝京,是因为丢了大脸,再无颜立足帝京的缘故。并且,所有人都坚信她不会再回来了。而半年之后,明家果然传出了二小姐的久病不愈,缠绵病榻而死的消息。
除了白、明两家少数人之外,或许帝京只有两个人知道明独秀的下落。
皇宫。
今夜月色分外清寒,看过九龙司传来的密信后,宣长昊负手立于窗前,沐浴在月华之中,沉思不语。
某处隐秘小院。
“唉,那丫头又自己把麻烦料理了,看来下次我得快些出手才行。”姬祟云摸着下巴,突然挑眉笑了起来:“不过,早就备下的大礼还是该如期送上,就当助她一臂之力吧!”
说罢,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院心大大伸了个懒腰:“接下来,我也该行动了。希望能赶在上元灯节前回来,约她一起逛逛灯会。”
明府,偏院。
屋内有奇怪的响动,似乎是什么小东西正在发出痛苦的呜鸣声,却因为被堵住了嘴,所以只能泄露出细碎的声音。隐没在黑暗之中,十分诡异,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一道人影背灯而立,昏暗的灯光下照不清他的模样,只有背影长长拖到墙上,像一道突兀的败笔横亘在雪白的墙面上。
“呵呵,没想到短短两三个月内,二房竟然出了这么多事。看来这次回家真是来对了,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可以浑水摸鱼一把?”
坐在墙角的一名中年女子却有些担忧:“这些天依我冷眼瞧着,近来的事情至少有一两桩同那个新回来的明华容脱不了干系。如果真是她干的,那她的心机真是太深沉可怕了。你若现在就想动手,只怕会同她对上。”
“但我等了快十年,已经不想再等了!自从你告诉我真相那天开始,我每天夜里一合上眼睛,都会梦到已故的父亲!他站在旁边看着我,一个字也不说,但那眼神就是在责怪我!怪我——”说到这里,他突然戛然而止,只重重喘着粗气,显然心绪紊乱已极。
听他提起亡父,中年女子原本半合半睁的眼睛蓦然瞪大,那眼神像一条刚刚从蛰伏中清醒的毒蛇,阴毒森冷,教人不寒而栗:“这次回来,你从来未曾提起过你父亲,我一度以为,你已将他忘了。”
“怎么可能会忘!他们当初做下的丧心病狂之事,我从没有哪怕一刻忘记过!呵呵,这一次,趁着那老狗和白家闹僵,失去了这个好靠山,我正好有机可趁!”说着,他低低笑了起来,那声音有如夜枭低呜,嘶哑难听,令人闻之心中顿生厌恶。
中年女子像是被这刻骨的恨意感染了一般,眼中怨毒之色更重,唇角却慢慢勾起一抹微笑来。但似乎是因为不习惯的缘故,她的笑容分外牵强生硬:“好孩子,这些年我总算没白疼你。你可比你娘强多了,她——”
向来对她言听计从的人,却罕有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早就说过,为父亲报仇是我的事,不需要把娘也牵扯进来!”
被他一斥,中年女子面色一僵,随即笑了起来:“……呵,你这孩子,一时嘴快多说了几句,怎么竟跟我急起来了。”
说罢,她站起身来:“夜深了,若再耽搁下去多有不便,我便先回去了。”
这一下,反而是那人不知所措:“我……姨娘,我不是故意的,我一时着急,才……”
“傻孩子,姨娘怎会同你计较。”女子立于灯光之外,掩去了眼中过于复杂的情绪,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话题:“我听着那小东西叫得怪可怜的,你且把它放了吧。”
“我只是心情不好想找个东西出出气,姨娘既然开了口,我自然听您的。”
说罢,那人走到桌边,弯腰从案底拖出一个小布口袋,解开了捆在上面的绳索。
一只满身是伤的小猫顿时奄奄一息地滚落出来。它被布条缠住了嘴,原本雪白的皮毛已经被干涸变深的血迹染得斑斑点点,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刚刚收痂结口的重重旧痕之上,还有许多血迹宛然的新伤。但明明它已伤得如此之重,在被放出来后却根本没有挣扎,相反,在看见那人后甚至害怕地缩起身子,试图再藏回布袋里。很明显,它受此人折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心内已深深打上了恐惧的烙印,连逃跑反抗都不敢了。
面对这样一只重伤的小猫,任何人都会生出恻隐之心。但那人却是司空见惯一般,非但不以为意,反而还踢了它一脚,嘟囔道:“算你运气好,这次有姨娘替你求情。快滚吧!”
见他如此行径,中年女子眼中掠过一抹混杂了快意的厌恶之色,随即又掩饰般笑了起来:“我先走了,你也早些休息。”
她来时就没有带人,此时回去,自然也是孤身一人。快步走出小院,急速转过几条僻静的窄道,走到后花院的小池畔时,她才渐渐放缓了脚步。
今夜无星无月,这寒冬夜间少有人至的湖畔也未点灯笼。她整个人几乎都被笼罩在黑暗中,唯有一双眼眸凝视着岸边常青的松柏,被粼粼水光一映,愈显变幻莫测。
过得许久,才有一声低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叹息,淡淡在池面上飘散开去。
“……辛苦保下的孩子,如今变成了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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