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好了。”憨头一听,后悔自己没早些检查,不再说啥,等大夫开了单子,就去交款。
第十五章(9)
大夫问灵官:“那是你的啥人?”“哥哥。”大夫望着灵官的眼睛说:“他的病有些麻烦。”灵官头皮一下麻了:“究竟是啥病?”大夫说:“有三种可能,一是肝癌,二是肝硬化,三是肝包虫……他是不是到过草原牧区?”“没有。”“没有就麻烦了。要是肝包虫倒好,手术动好点就没事了。要是别的,可就麻烦了。他爱喝酒不?”“不喝。”大夫望望灰了脸的灵官,笑着安慰道:“也许不要紧。做个B超,拍个片子。片子出来就知道了。”
做了B超,看了片子,大夫说:“可能是肝包虫。得这病的人多。吃了米星猪肉,就得这病。”大夫又认真地摸了摸憨头的肋部,强调说:“肯定是肝包虫。要是肝癌,这疙瘩就没这么规则,没这么光滑。再说,你的岁数不大,又不爱喝酒。按说,不容易得癌的。”灵官一听,把心上的石头放下了。憨头也露出了笑:“就是,早检查多好。开点药,把那虫子打下,省得我又花钱又挨疼。”大夫和旁边的几个白衣服都笑了。大夫说:“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吃一点打虫药就能把虫打下来?”憨头说:“那得吃啥药?”大夫一本正经地说:“得吃敌敌畏……先得把人杀死,然后虫子才能死。”憨头伸了一下舌头:“哟,杀死虫子后,再救人?”“救啥呀,埋了就是。”憨头听出他在开玩笑,就笑道:“我还当真呢。你说啥,我都信了。”大夫拍了一下憨头肩头,说:“打肝包虫的药还没制造出来呢,得动手术。”
憨头脸白了:“你可别吓我。我是个老实人。你说啥我都信的。”大夫说:“当然是真话呀。你想,那虫子生在肝子里面。不动手术,咋取出来?”憨头哆嗦半天嘴唇,问:“那,又得……多少钱……”
大夫说:“准备下三四千块,我估摸就够了。”
“天的爷爷。”憨头惊叫,“你尽吓人。把我卖了,能值几个钱?”大夫笑道:“又不是搞买卖。我估计得这么多。也许,用不了。也许,还不够——要是输血的话。”
憨头灰了脸,望望灵官,说:“走吧,走吧。这个地方蹲不成。一进来,就像在做梦。再蹲,我可要疯了。”灵官笑笑,问大夫:“要不要开点药?”大夫说:“不用。这种病,吃药没用。”灵官领着懵懵懂懂的憨头出了医院。
“活不成了……活不成了……”一出医院,憨头就呓语似的说。灵官说:“啥呀?又不是啥大病……开始我还吓出一身冷汗呢。要真是肝癌,神仙也没法。幸好是肝包虫。”憨头说:“癌倒好,要死死了。现在……你说……这么多钱……咋生发?”灵官安慰道:“你想那么多干啥?又不是你故意得的。该花的,还得花。愁啥?愁也白搭,又愁不来钱。”
憨头驻足,坐在街旁的栏杆上,哭丧着脸,半晌不语。许久,才说:“真想一头撞死到轿车上算了。一了百了。省得又叫爹妈操心……真不如死了。”灵官说:“你咋这样没出息?你以为你死了,爹妈就省心了?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你还没端一碗汤,供一碗水呢。还有脸说死?”憨头说:“你叫我如何回家?生下我这么个废物,真倒了八辈子霉了。”
灵官笑道:“瞧你,尽说些没意思的话。有啥用?”憨头不语,坐在那儿好一阵,哭丧着脸。灵官又说:“不管咋说,也还好。你得的是能治好的病。要是得了治不好的病,钱花了,人也救不下。人财两空,不更糟糕?再则,成个半边人,生不成,死不成,不也得活?你比一比。不管咋说,你得的是能治好的病。”
憨头叹口气:“谁还管死啊话呢?我愁的是钱。三四千,乖乖,爹妈知道,不吓出一身病才怪呢。”灵官笑道:“你以为人家是你,才针尖大个心?人家经的多了。六0年,死人一堆一堆的,也过来了。还怕个啥呀?”
可是不管灵官咋劝,憨头还是灰了脸,忽而冒出“天的爷爷”,忽而“乖乖,三四千哩”,呓语个不停。
第十五章(10)
(6)
听了灵官的话,爹半晌不语,妈牙缝里一个劲抽气。憨头望望爹,望望妈,又垂下头,仿佛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灵官强调说:“一动手术就好。那又不是个大手术,不要紧。”老顺使劲抽烟,又尽量抑着口里发出啪啪声。妈解释似的说:“我们倒不在乎花钱。有人就有钱。”灵官知道极力表白不在乎正好说明了她的在乎。憨头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头垂得更低。灵官说:“人没问题。肝包虫,一个小病。用手术刀剥了,就好了。”
老顺吹出一个烟蛋,说:“那是个糟害病……我听说过。剥不净,又要长的。”灵官妈惊叫一声:“那不要人的命吗?”灵官说:“咋会剥不净?那个东西……只要不弄破……”憨头吭哧一阵,说:“算了,我也不动了。大不了一个死,怕啥的?”灵官妈说:“先人,你少说这种话行不行?从一个血泡泡儿,把你养到这么大,容易吗?”憨头红了脸,吭一阵,说:“要是动不净的话……真不如死了好。”灵官大声说:“咋动不净?那又不是多大的个手术。现在连脑子里都能动手术,把你个……”憨头便又垂了头,不吱声了。
老顺说:“拆锅头砸炕也得生发。老天爷给你划的道儿,你不过也得过。由得了你?”灵官妈说:“你拆啥砸啥,能卖几个铜子儿?想想心里都骇哄哄的。”老顺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那几颗糇食又不做主了……世上的人总没有叫霜杀死。”灵官妈“唉”了一声,不再说话。但这一声“唉”却激得憨头慌乱地抬起了头。他飞快地望了一眼妈,又垂下头。屋里静极了,只有老顺吸烟的一系列声响。
猛子进了门,见状,顿时将鲜活的脸呆住。他捣捣灵官,小声问:“莫非真是癌症?”但他的这一小声,谁都听到了。妈的脸色变了,指着猛子,却说不出话。老顺朝猛子呸一声:“你还有没有放的屁?啊?”猛子一怔,却笑了:“我不过问一声,又没干别的啥。要是别人,我还懒得问呢。”灵官推他一把,笑道:“你那个臭嘴……不能有个别的问法……?是肝包虫……就是肝里包了虫子。”“能不能治好?”“当然能,动手术就好。”
“那颠个啥脸呢?”猛子睁圆眼睛说:“我还以为是……啥病呢。动,不就是了?”灵官妈说:“你说得轻巧,得三四千块钱呢。”猛子说:“三四千,怕啥?有人就有钱。”老顺说:“我知道你是嘴硬屁股软。说话劲大,干事一点没溜子。你少说大话。你往实里说,你能生发着借多少?”猛子道:“你也不要激我……不过,由你说,多少也成。”老顺露出了笑:“好,听你的话,像是有点门道。我的法子是粜那几颗糇食,粜多少,算多少。不够的,你借,最少借五百成不?……放心,由老子还,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庄稼下来,就还。成不成?”猛子满不在乎地说:“没问题。”
灵官妈忽然长长叹口气,说:“两三年……就算两三年还清……可猛子灵官媳妇又咋办?”这一说,老顺又灰了脸。猛子说:“我看得很开,大不了打一辈子光棍。把灶爷搬到腿上,走到哪,吃到哪。灵官想的话,给他娶一个得了。”灵官笑道:“我也不想。活成这个样子,娶个媳妇,有啥意思?”猛子笑道:“得了,得了。我们都不要了,你们还愁啥?”
憨头忽然绽出哭声,很大。虽说他强抑着,仍像牛吼。屋里人一下闷了。灵官妈一声比一声急:“疼得厉害,是不是?灵官,拿去疼片来。拿三片。”憨头却哭得更厉害了。
妈慌得手脚都没处放了,在屋子里转几圈,又蹲在儿子跟前,朝肋部吹着气,仿佛那个部位是烫伤。
第十五章(11)
“我真没用。”憨头哭道,“不如死了好……死了好。”
灵官妈越加慌张:“你胡说啥?胡说啥?饭能胡吃,话可不能胡说。我们又没说啥。”
灵官鼻腔酸了,叹了口气。
猛子却笑道:“我还以为你真疼得受不了呢。吓我一跳……啥死了好?一个大男人,动不动死呀死的,掉尿水,像啥?真没出息。”
老顺吼道:“一旁去。你除了卖嘴,还有没别的本事?”
猛子缩了脖子,朝灵官挤挤眼睛,悄声说:“有呀,还有借钱的本事。”
老顺望一眼憨头,说:“我们又没说啥。病又不是你故意害的。有病,治就是了。”
憨头抹了泪,不再出声,眼睛茫然望着地面。时而,喉咙里爆一声呜咽。
(7)
半夜里,莹儿忽然被憨头的哽咽惊醒了。在很黑的夜里,憨头的哽咽像更黑的夜色向莹儿压来。她推推憨头:“是不是疼得厉害?”这一推,反倒把哽咽惊跑了。半晌,才听憨头说:“你没睡?”
“睡了,又醒了。”莹儿问:“疼得厉害?我给你取药?”
“疼倒是不疼。”憨头叹口气,“心里毛包得很……我真没用,真恨不得死了。”莹儿说:“胡说啥?病又由不得人。”憨头说:“三四千块钱,猛子的半个媳妇。想想,真不想活了。”莹儿说:“别胡说。”憨头说:“真的……再说,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你把你的路走好。”莹儿嗔道:“你再有说的没有?睡觉。”憨头说:“我说的是实话。前头的路黑着哩。万一……把你的路走好。”莹儿说:“我可生气了。说这些干啥?”憨头说:“老想……总觉得对不住你。我是个榆木脑袋,不像他……们那样灵光,真辱没了你。”莹儿说:“谁又嫌你来?”
憨头叹口气,半晌,又说:“我说的是……万一……要是你……到外面去的话……把药费……几千……这个……这个……还上……当然……”莹儿恼了,一甩被子,说:“你有个完没完?”憨头说:“不说了,不说了……心里乱得很。老想说。想说。当然,本不该说的。”
莹儿说:“一个男人,心没麻雀大。害点小病,天塌似的。还活不活了?人吃五谷生百病。生由它生,受由我们受。总得受。一张嘴,就死呀死呀,没出息。”憨头说:“我愁的是钱。家里紧成这个样子。”莹儿说:“有人就有钱。人好了,我们两个大活人,变驴变马还债。”憨头不语。
吃过早饭,灵官妈便打发莹儿去她娘家,叫她去请她的父母,来商量憨头住院的事。儿子住院是大事,不和亲家通个声气儿,礼节上说不过去。当然,灵官妈心里希望亲家能帮凑一下。不管咋说,憨头是他们的女婿。女婿半个儿,也该着由他们的担点责任。
一进村子,莹儿就听说了引弟的事。
她就觉得天塌了。
第十五章(12)
(8)
莹儿刚出门,老顺便和老伴商量粜粮筹款的事。老顺的意思是,留下一年够吃的,别的都粜了,估计能粜个一千两千的。老伴的意思却是,先生发着借些,差多少,粜多少。她说:“现在粮价这么低,全粜,太吃亏了。再说,天这个旱法,难见个雨星儿。”老顺心里赞同老伴的话,嘴里却唏哩道:“这年月,谁给你借呀?谁都把那么几张花纸当成自己的眼睛珠子。”说着,朝猛子喝一声:“你吹大话如溜四海,钻炕洞捞不出来。去,借钱去!灵官,也找找你的狐朋狗友。多也成,少也成,馍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