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了,”大头说,“真是上头定的。乡上做了决定,叫信用社给贷款。没钱的,交多少,就贷多少。只办个手续,钱直接交乡上。秋后上了粮,粮站不付款,到信用社领,顺便扣贷款。”
第十六章(10)
“趁火打劫。”老顺说,“确实趁火打劫。老子们都站到井里要马勺。他们还要这样。能叫人活吗?这世道。”他说不下去了,嘿一声,垂了头,一语不发,眉头拧成个结。
“还没顾上传达呢,向他们。一说,又不知咋个闹法?这年月,这队长没啥当头,是人的跑腿娃子,催粮,计划生育……哪个不叫老子脱层皮?还得当受气筒子。上头一收费,都朝我龇牙。好像老子往自己腰里揣。妈的,我又不是吃舍饭的,凭啥受这气?明年,八抬大轿抬,老子也不当。”大头鼻腔里冷哼两声。
老顺撇撇嘴:“这话你说了不下百遍了。年年说不当,年年又当了。大小是个头啊。宁为鸡头,不做牛后。不说别的,队上一有个来人去客,哪回你不喝个红头黛脸?还不是喝老子们的血。老子想喝尿,谁给?”
“狗屁。”大头笑了,“站着说话腰不疼。你以为我吃那点喝那点心里舒服呀?陪上那些狼老鸹吃一顿,哪个不骂?心里疙里疙瘩的。我怕得噎食病呢。你以为我愿意叫人在背后指戳?舌头底下压死人哩。扔了这个狗屁帽子,喝米汤滚水,我心里舒服。”
“行了行了。吃的吃了,喝的喝了,话还叫你说了。”老顺缓和了语气,说:“不过,没你这种人,也不成。方方面面得有个人撺赶。电影上不是也有你这种人吗?给鬼子办事,也给中国人办事,叫什么来……啥……会长的。”
大头哈哈笑了,“好个老贼。你把我比成维持会长了。那政府又成啥了?啊?”
老顺也呵呵笑了,忽地又想起涨了水费的事,心顿时暗了,像压了块石头,一丝儿笑也发不出来了。“真活不成了。”他想。
大头也沉了脸,半晌,说:“我也正愁呢。一传达,谁都朝我呲牙。好象我和他们过不去似的。”
“你说,这世道。为啥天也和老百姓作对呢?啊?为啥不下几点雨。老子们不买他的水,他能涨价?现在,喉咙在人家手里捏着哩。人家摆弄你,你有啥法?”
大头看一眼老顺,冷笑道:“你还做梦哩。人家想榨你苛你,还管啥天下不下雨?这次,不过找了个水理由。就算天下雨,你以为就没理由了?狼要想吃小羊,总能找到借口的。这几年还少吗?忽尔叫你买节能变压器,忽而这个费,忽而龇那个税的……没这个理由,就有那个理由,人家总能找出的。”
“农民真没当头。”老顺摇头叹气。
“这年月,谁都一样。城里人还不如我们呢。下岗的不说了,连个肚子都混不饱。就说那些干部,忽而叫你说修城门楼子,忽而又集资修高速公路,忽而干这个,忽而干那个,都要钱。可哪次不是喂你个抓屁呢?听说那个高速公路,才几公里,花了几千万,乖乖,房子大一疙瘩钱,修了个啥?车一走,陷下去了,咕咚咕咚往外冒泥水。钱呢?那么多钱上哪儿去了?都一样。狼可不管你是瘦羊还是肥羊,都吃。”
第十六章(11)
正说着,北柱和白狗进了门。北柱把手中的票子抖得脆响:“得,叫他们吃药去吧。”大头朝老顺挤挤眼。老顺叹口气:“羞你的先人去吧。人家还稀罕那点钱?人家一要,就是百打百的。又涨水费咧。”北柱瞪大眼睛:“多少?”“五十。一口人五十哩。”北柱声音突地大了:“大头,真的?”大头苦笑道:“当然是真的。”
北柱怔了半晌,望望白狗,望望老顺,又望大头。忽地,他将那几张票子往地上一扔:“日他妈,都成饿蚍疯虱子了。完了,这世道没救了。”白狗骂道:“被窝里的猫儿,咬的被窝里的球。有本事榨外国人去。欺负老百姓干啥?”
三人齐齐叹口气。北柱皱眉道:“只差卖血了。再是没治了。二三百个票老爷,刮了肉也凑不够。”大头说:“给贷款呢。上了粮再扣。”
北柱松口气,但很快又发怒了:“贷?利息那个高法。不交!要命有一条。”
大头冷笑道:“不交?队里有一个人不交,人家就不放一滴水。不管咋说,人家是石头,你是个草苗。人家总能把你压住。还由了你?”
白狗跺着脚吼一声:“反了!反了!”
大头冷笑道:“反个屌。不反,你还有三寸气在,一反,送你颗铁大豆完事。你能反过原子弹?认命吧。”
“认命……命……”老顺嗫嚅道。
第十七章(1)
(1)
手术前的那几日,是憨头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
一是他打听到一天的花费四五十元。这等于要他的命。他十分讨厌医生,因为医生总是开许多液体打吊针。他认为这都是白花钱的。既然吃药打针打不下肝子里的虫,就用不着那些无谓的花销。在他眼里,打一次吊针等于喝一次爹妈的血。
二是动手术的日期一直无法确定。医生总说观察几天。观察?这有什么好观察的?B超已做了三次,还做了胸透、肝功化验、心电图等许多憨头认为纯属骗钱的勾当。他的病在肝部--那个疙瘩在一天天长大——而不在头脑和胸部。干那些勾当有什么用?骗钱也得看对象,不该骗一个穷人。
病情基本已确认:肝包虫。同室就有一个肝包虫,肋部插一个管子,另一端插在瓶子里。瓶里有些红红的液体。这人走时老猫着腰,龇着牙,提着瓶子。据说人一沾上瓶中的液体,就会得相应的病。于是,他的出现和瘟神差不了多少。憨头想到自己也会成那个样子,很难受。但他又希望自己尽快成这个样子。多住一天,多花不少钱呢。
“嘻,以后你可注意,不要沾上瓶子里的东西。”憨头笑着对灵官说。这是他惟一能装出开心样子的话题。
“你害怕不?”灵官问。
“蝎虎子挨鞭子。怕也得挨。”憨头极力装出轻松的样子,但马上又闷闷不乐了。
病房里的气味令憨头极不习惯。输完液,他就拉灵官出去转。可一到街上,想到自己掏了钱的床位白白空着,又想回去,狠狠睡他个驴日的。
灵官却说:“多转转,散散心。闷在病房里,好人也会闷出病来。再说,现在不转,手术一动,想转也转不成。”
憨头叹口气:“等到啥时候呢?天的爷爷,一天几十块,想想都骇哄哄的。迟是一刀,早也是一刀。白白花那个钱干啥?你给你那个同学说说,能不能早一些?”
“说了百遍了,没用。这是程序,谁都要观察几天呢。再说,肝包虫呀啥的,定在星期六。这几天是没法了,等过几天,再求求。”
憨头皱眉道:“等,还等。那点儿钱,不等动刀子就花光了。纯粹是骗钱。乱查啥呀,明明是肝包虫。一拉开,剥了就没事了,弄那么复杂干啥?……听说,得送礼。不送,人家就不给你排。”
灵官笑了:“这你就别管了。该办的我都会办。”
“你是不是送了?”
“你安心养你的病,管那么多干啥?”
“养?养?这个疙瘩倒是越养越大了,像是天天在长……这倒不要紧,大不了胀死。可钱,你说,咋还?”
灵官说:“有人就有钱。等你好了,我们打狐子抓兔子,生着法儿弄钱。不信还不了那点债。”
第十七章(2)
憨头说:“债是我的,不叫你们还。等一出院,我就分家,债我背。你和猛子去挣娶媳妇的钱。我不拖累你们。”
灵官笑道:“这时候了,说这些干啥?”
“不说?心里憋得慌。几天了,老想说,老没说出来。说明了,心里才舒服些。”憨头吁了口气。
二人出了医院门,到大街上。街上人多,憨头的脑袋都给人呀车呀晃晕了。太阳也迷迷瞪瞪,不似乡下那么清亮,像在作梦。憨头想回去睡觉,可又不忍败兄弟的兴致,只懵懵懂懂跟了他去。到了广场,憨头看到那匹铜制大马,高高在空中,张着大口,扬着蹄子,就说:“人说这马把西营水库的水喝干了,我们才旱。是不是真的?”
灵官说:“谁知道呢?说啥的都有。说好的,说这马张嘴吃的是永昌的草,粪却屙在了武威,肥了武威的土地。听说永昌人雕了个石牛,长长的角,专门用来抵这匹马。谁知道哪个对呢?”憨头说:“怪就是怪。我老觉得这马要倒下来。”灵官说:“我也有这感觉。还是不倒的好。为修这马和台子,花了不少钱呢。一倒,还不是得老百姓出钱。”憨头说:“那就不叫它倒了。”“就是。”二人的语气仿佛真能决定啥大事似的,便都笑了。
路过大十字,憨头说要照个相。他说:“我还没照过啥相呢。照一个,或许以后用得着。”灵官认真地望憨头。憨头笑笑。灵官说:“照归照,可别乱想啥。”憨头说:“我没乱想啥。”心里却在嘀咕:莫非他瞒着我的病?心倏地暗了,但还是挤出笑,进了照相馆。二人合了个影。憨头说:“一样是照,再照一个单身。也许日后用得着。”边说边留意地望灵官,见灵官这次并没异样,才松了口气。
(2)
一进病房,灵官的头便大了。单那股药味儿就叫他受不了,何况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味儿。巴掌大个病房里有六张床。每张床一个病人,一位陪员。只这十二个人呼吸,便是个大污染源。灵官一想到自己吸入的气,是从那些人的口里呼出的,就不由得恶心了。待不了几分钟,他就溜出去了,把憨头一个人丢在病房里。
憨头恰好相反,一从街上回到病房,就似小鸟回了窝,有了安全感。乱嚷嚷的噪音没了,乱哄哄的人流没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逸。当然,这仅仅是他瞬间的感觉。很快,他就感到不安了:他想到了一天的花销。他格外自卑,不敢和同房的病人对视。即使对方随便问他一句话,他也是受宠若惊,堆上一脸谀媚的笑。
同房的那个“肝包虫”,猫个腰,拿个瓶子。瓶里插着从肋下穿出的疏导管。这是憨头最怕看的镜头。一想自己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就有点害怕,但想起爹妈愁苦的脸,又觉得这个病人很幸运——听说他入院第四天就动了手术。
同病房还有一个是“寒症”。憨头不懂啥是“寒症”。一个老头告诉他就是“气卵子”。另一个腿折了,皇城人,做生意的。两个地方的牧民争夺一块草滩时,误伤了他。一个是阑尾炎。再一个就是告诉他“寒症就是气卵子”的老头,患了怪病,肾里有了块石头。
憨头觉得自己最不幸。
第十七章(3)
(3)
老顺带来了两只鸡,叫灵官送给大夫。灵官提了,去见同学。同学笑了,问:“你这是算打个招呼呢,还是送礼?”灵官不解。同学笑着解释:“先打个招呼,这点也成。送礼嘛,太薄了些。”灵官说:“知道知道,就当打个招呼算了……真正送礼买些啥呢?”同学说:“啥都别买。钱最好。你知道他缺啥?买啥也不合人家的心。不如送钱。”灵官问:“送多少合适?”同学笑了:“当然是多多益善。哪有个啥合适不合适?不过,多了你没有。三五百块钱总有吧?”灵官倒抽一口冷气:“哟,这么多?”“多?”同学摇摇头:“这点多啥呀?人家早给你安排几天,啥都出来了。再说,病人家哪个都想早治好,攀比着送礼呢。”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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