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已成为一个负担。
总是憋,总是闷,总是一个接一个的寒噤。
寒噤里浮出许多人影,更增加了心的沉重。他们是:引弟、兰兰、五子、瘸五爷、毛旦、白福……,还有一些活着的“死人”。他们在一个巨大的磨道里转圈,仿佛梦游似转了千年。
灵官多想振聋发聩地吼几声呀,但他知道,他连个回音也听不到。要不了多久,他定然也会在连天呵欠的感染下昏昏欲睡了。那时,“罪恶”的他,已习惯了那“罪恶”,成为一个庸碌的细胞。这比血腥的屠刀更可怕。
灵官开始反思:如何度过今后的人生?
村里人于是知道了:憨头的死击垮了灵官。常见他在村南的黄土坡上发痴,眼珠儿木木的,瓷瓷的,不转不闪。走路时,也迷迷瞪瞪像在梦游。
一个血色黄昏里,天刮着漩涡儿风,太阳却腥红刺目。半空里有几块铅似的云,像是往地面沉。灰澄澄的云影子印在荒寂寂的沙丘上。沙丘上有个人,梦一样蹒跚着,脚步儿溅起的尘粒像一层薄薄的细雾,把他遮成了一个隐隐约约恍恍惚惚的影子。这便是灵官。
第二十一章(27)
黄昏的太阳像个大血球,挑在远处的山尖上,赐给灵官一个血淋淋的脊背。沙丘上的人影儿随着落日的下沉不断拉长,渐渐与天边的阴影相连接,水一样漫延开来。渐渐地,暮霭夹着尘雾降下来,如一个大铁锅,把灵官紧紧地扣在黑乎乎的沙漠里面……
听说那夜,沙湾人听到东沙窝里有只野兽或大鸟凄厉地叫了半夜,像是个闷极了的男人在呐喊。
次日,便不见了灵官。
此后,灵官便没了准信:有人说,灵官到了深圳,找他的同学,没找到,就拄个拐棍,在街头求爷爷告奶奶地要饭呢,可怜得很。又有人说,灵官跑了南方,在一个饲养场里打工,偷偷地学养什么的技术。也有人说,灵官在一个博物馆里当勤杂工,边打杂,边跟一个专家学一种文字,那文字名儿好怪,叫什么西夏文……不过,据一个常进沙窝的二道贩子说,前些日子,他去过沙漠腹地的猪肚井,听说有个凉州人死在那儿,尸首扔到沙洼里,叫狐子啃了个一塌糊涂,只剩堆干骨头了。他说他见过那堆骨头,但不知是不是灵官的?
总之,传闻是各式各样的……
老顺却没闲心听人嚼舌了,一大堆事儿等着他呢:一是白露快到了,兔鹰又该下山了,老顺买了一大堆绵线,正忙颠颠结网呢;二来,莹儿生了个胖小子,填充了憨头死后的巨大空虚,也带来了许多琐碎事,把老俩口忙了个“二眼麻达”;三来,他和老伴都相信,灵官是去闯外面的世界了。他们还知道:灵官会回来的。——不管走多远,他都会回来。
他的出去,就是为了他的回来。
倒是莹儿叫他们担心,因为昼明夜黑,她总是傻呆呆坐着,总是哼一首沙湾人都会唱的“花儿”——
杠木的扁担闪折了,
清水呀落了地了,
把我的身子染黑了,
你走了阔畅的路了……
初稿完于1988年农历10月20日
——1999年10月7日
定稿于2000年6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