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上还是这样晕头晕脑地乱来。谁一问哪个学校的?大学桥的。这不是给咱学校抹黑么?再说每一个人考上大学桥都不容易,尤其是农村来的,这样一来,就断送了他一辈子。事关重大,我希望您还是再考虑一下。”
白在宁一脸严肃,竖着手指像算账一样说:“你要明白,第一,是学校要开除他,而不是我要开除他。这事是经过会议决定的,你别把我和学校划等号。第二,学生仍都是娃娃,什么都不懂学校就不能制裁他?那样要纪律还有啥用?开除这个规定不是一纸空文么?有这种处罚就说明这种处罚是合理的。第三,学校对学生进行教育是对在校学生进行教育,开除他也是一种教育,教育他以后做事别太冲动。第四,他走上社会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与学校无关,学校总不能为每一个学生的终身行为做个终身保险吧?社会上违法乱纪的人基本上都是受过教育的,谁又会埋怨学校?你们同学之间关系好,但这不能影响学校的决定,这个决定是不可更改的,即使我不同意也没有用。”
孟超然这才领教到真正的辩才,相比之下自己是个八哥,徐文婥是个鹦鹉。他情知校长跟他讲这么一番大道理还是看在白小萱面子上,否则根本懒得睬他,因此白在宁的论调虽然漏洞百出却也无法跟他辩解,要辩解先得推翻当前的教育体制和流行观念。但他又不愿就此放弃,问:“真不可更改?”
“不可更改。”校长说完又埋头阅读文件,不再睬他。
孟超然叹了口气,告辞出去。白小萱送他出去,又回来责怪父亲:“爸爸,他是我同学!”
“我是校长!”
白小萱哼了一声,追了出去,歉然地说:“对不起,我爸就这个脾气。”
“我明白。”孟超然笑笑,“这也没什么,我本来就没想着能成功,结果早在意料中。”
“你真想得开。”白小萱笑笑,“我也挺难过,到底一个班的,可是……爸爸不会听我的。”
“我明白的。我走了。”刚说完,他旋即后悔,恨不得踩自己一脚,念头刚转,脚背上重重疼了一下,果然踩了自己一脚。
“你怎么啦?”白小萱吃惊地问。
“哎……脚……脚痒……”孟超然大为尴尬,但既说“走了”,纵然不愿也只好走了。只是走得勉勉强强,走得拖泥带水。
白小萱神情一黯,转身而去,去得干干脆脆,毫不犹豫。
【16】
孟超然后悔了一整天,连下午的体育课都没心思上。男生们在操场上踢球,他和马林涛躲在墙边晒着太阳看随身纸片上的英语单词。马林涛挺用心,他却不时瞄一眼正在打羽毛球的白小萱,英语单词显然不喜欢这个三心二意的中国佬,一个个长了翅膀飞回了英国。
操场上灰尘漫天,那帮男生也没分队,谁抢着谁踢。杨辉有一群死党,球在他们中间传来传去,引得人众玩儿命般狂奔,跑断了肠子连个球影都摸不着。'Zei8。Com电子书下载:。 '
孟超然暗暗气恼,心想杨辉过份之极……可恶之极……还没得另想一个词儿场中已发生了变化。杨辉一脚传给常弘扬,常弘扬迎头一撞,打算来个“头球”,不想撞了个空,球在脑门前上方半尺停住,邢东林伸手接住。他家在深山,从没玩儿过足球,一时好奇来抢,不料跑得满身大汗连个球灰也没沾一下。他窝了一肚子火,拿在手里看了看,一脚踢出了墙外。
常弘扬目瞪口呆:“东林,你……干什么?”
邢东林冷笑一声,拍拍手,没说话,杨辉冲了上来:“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邢东林瞪起小眼睛挑衅般望着他。
杨辉气个半死,吼道:“你……你给我捡回来!不然——”
邢东林哼了一声,睬也不睬。杨辉见女孩子们也围了上来,其中就有白小萱,更觉难堪,走到他面前,下巴一扬,低声道:“你他妈什么东西?你别以为老子多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嘴上刻薄,脸上却是笑容可掬;嘴和邢东林说话,眼却向女孩子们含笑致意。
众人一听他说这话,有了前车之鉴,心知要糟,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邢东林身法如电,一伏身,抱住他双腿,用力一拥,杨辉魂飞魄散,只觉屁股重重一痛,叭叽一声仰面朝天,在地上摊成了个鸡蛋饼。邢东林这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用得娴熟之极,想来是在罗新奎身上得到了启发,加以研究改良——由后拉改成前推也是一大改革——日夜操练,因此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不过这次没像昨天那样扑上去痛打落水狗,反而退开几步欣赏,仿佛那张“大”字是一幅美妙之极的水墨画,他自己是画家。其实他从经验中总结了教训:让对手抱住一块摔倒,自己个儿矮力弱,非吃亏不可。
杨辉则羞愤难当,他平素挂在嘴边两件牛皮——一米七五和六十公斤,且不断找人捶自己胸膛以示其高其壮,如今却被一米五五的小不点当成了试验品,且当着白小萱的面,如何不恼羞成怒?他爬起来便扑。众人有了罗新奎的经验,早准备好了,一见扑来,当即拦腰抱住。杨辉挣脱不开,遥指邢东林:“你……你去把球给我拣回来,不然……小心点儿!”
邢东林示以最高的轻蔑,闭着眼睛转回了身,忽然又扭回头:“我只给我孙子拣球。”
杨辉气得发疯:“小子,我不扁你就不姓杨!”可他被常弘扬、周启、马小奇抱得差点儿窒息,哪儿扁得了!
孟超然大叹,昨天才为邢东林打了一架,今天又来了,想不插手,可又不意放弃损杨辉的机会——他损自己也太多了,风水该转一下了——便说:“我去捡。”
杨辉一见他来立时清醒,瞥了白小萱一眼,一晃头:“不要你去捡。”
“足球是公共财产。”
他就在墙边,墙高三米,外面是农田,里面是一排杨树,当初扩建操场为了防止社会上人翻墙而入,墙头还嵌了玻璃碴子。他看了看,一脚蹬住墙,一脚蹬住杨树往上挪。
全班同学在底下观望,人人提心。白小萱见他脚一滑,惊呼一声:“小心!”
孟超然暗叹,手到墙头,然后两手抱住树干,左脚也蹬到墙上,整个身体凌空横悬,全靠双臂用力把脚往上挪。踩上墙头,玻璃碴纷纷碎裂。众人正自吃惊,只见他双臂一推树干,身子弹立在墙头。众人放下心,刚鼓了一下掌,只见他推得过猛,身子摇摇欲坠。
“小心呀——”
众人齐声大喊,话刚出口,孟超然已栽出墙外,一声闷响,声息皆无,众人无不失色,一齐呼叫,却无人应答。白小萱咬了咬唇,转身向校外奔去,常弘扬紧随其后。杨辉一见,脸色顿不好看,刚跑两步,只见周启也跑,两人对望一眼,杨辉知道此人是个心理专家,不禁有些讪讪。这时众人一声喊,杨辉一回头,足球又从墙外飞了回来,他急忙跑过去捡起,也不好意思再跑出去。
常弘扬刚跑到校门忽然醒觉过来,暗骂自己是个蠢蛋、笨蛋、浑蛋、空心蛋、胶泥蛋,望着白小萱的背影忍不住笑了,停下脚步。
白小萱穿过树林,一脚踏上松软的农田,举目望去,不禁呆了,只见褐土翻腾,一浪一浪,远处是成排白杨,白杨外是隐隐青山,只是空无一人!
孟超然在哪里?他不会摔昏了吧?白小萱心急如焚,深一脚浅一脚在农田里寻找,忽见田地边缘的墙角下伏着个人,手一动一动像在扶墙挣扎。
“孟超然!”她喊了一声,知道他被摔坏了,不由心如刀绞,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飞跑过去,伸手抱住他哭了起来。
孟超然手不动了,转过脸,一见是她,诧异之极:“你……你……”
“你怎么样?啊?摔了哪儿?”白小萱也顾不得平日的矜持,一迭声地问,脸上尤自挂着亮晶晶的泪珠。孟超然突然间像触了电,一动不动,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她一手环着他的背,一手搭住他的肩,发上飘带垂在他唇边,泪滴落在他脸上……田野死一般僵寂,风飒飒地吹,树叶哗哗地响……
孟超然拭去她的泪水,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傻瓜,我没摔着。”
“没摔着你干嘛蹲在这儿?”白小萱以为他不想承认,嗔怪地说。
“你看。”孟超然伸手一指。
白小萱顺指看去,只见墙上用土块写了四句话,仔细一看,方知是首诗。她念道:
“千载白云浮脚底,万顷红尘蔽苍生。我来自比黄鹤去,可怜天地亦……”
“还少两个字。”
“网罾。”孟超然回答,“欧阳修写诗的灵感来自枕上、马上、厕上,我的灵感来自墙上。方才在墙上我忽然觉得天高地远,真想化作一只黄鹤,呼地飞上天去,不过却一动不敢动,这首诗就哗地一下流进脑海,我生怕忘了,急忙跳下来写,可是没笔,只好用土块写在墙上,正写着,你来了。”
“你——”白小萱一下子呆了,感到整件事滑稽得近乎无理取闹,想起自己急得趴到他身上哭,不由又羞又恼,伸手推开了他,“你……你这个……坏蛋!”
孟超然哈哈大笑,笑得痛快淋漓,笑得畅快无比。他刚想站起,眉头一皱,轻轻哼了一声。白小萱又急了:“我……弄痛你了?”
“没有。”孟超然咬着牙,“方才跳下来时,地太软,扭了脚……不过……哈……我更高兴,高兴!”
他忽然一跃而起,拦腰抱住白小萱,大笑着转圈儿。白小萱又羞又怕,抢起拳头在他背上捶着,让他放下自己。捶着捶着她仿佛没了力气,抱住他的脖子咯咯直笑。
这便是青春呀!青春能用什么证明?书本?课堂?还是高考?远古,青春便是手持标枪追逐野鹿时的奔跑;古代,青春便是挽起来插上簪子的秀发;而现在,青春便是纯洁真挚发乎幼稚醉乎朦胧的初恋。也许不能否认他们还担不起成年人感情上的责任,但公正地说他们根本就不必。恋和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情,他们所凭的仅是两个人相互吸引,相互品尝朦胧的喜悦,而绝非生死相守,终生不渝。他们之间纯粹是两个人——全世界只有两个人——没有社会的重压,没有家庭的负重,没有事业的艰辛,没有生活的琐碎。成年人困于其中的,他们全都不必担心;成年人所惮精竭虑的,他们全都不必考虑。这是人生中最纯洁、最珍贵、最动人的感情。至于那些卫道士们为此整日忧叹不已,满面沉痛奔走相告的原因,只有一点——他们全都没有初恋,葡萄太酸了。
孟超然纵然激情澎湃,奈何力气有限,两臂不知不觉中也酸了,含笑问:“你有多少吨?”
白小萱拧着他的耳朵嗔道:“去你的,能以吨来计算么!我只不过一百六而已。”
她看他有些发呆,轻轻地笑了:“除以2。”
孟超然哈哈大笑,少女的馨香使他有些痴迷,简直想飞到天上去。
“我是不是太重了。”白小萱问。
“不重,不重。我要永远抱着你。”
“抱吧!抱到你老迈昏目贵,牙齿脱落。”
“在牙齿脱落之前我先把你抱到学校去,抱进班里。”
“不行,不行……你快放下我。”白小萱咯咯笑着捶他的背。
“不放。”
“放。”
“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亲一下。”
白小萱红了脸,望着他明亮的眼睛,伸手轻轻遮住,低头一吻。孟超然半晌无言,她放开手,看见他眼神中笼着一层浓浓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