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从小餐馆干活回来,到唐人街买了《星岛日报》,准备另找房子。我不能一个人住四百块钱一间的房子,再过几天这房子就到期了,多住一天也要交一月的钱。我必须尽快找到一间便宜的房子。我找到了一间小房子,二百四十块钱一个月。我交了二十块钱的押金,说好三天后搬来。房东给了我一张收据。现在每个星期我只有两个半天的休息时间,在Ho-Lee-Chow休息的那两天,我也得去小店干半天。这两个半天对我显得珍贵,我可以喘口气,心中早早就计划着这时间能干点什么,好几次我想放弃了小餐馆的工作,又想起挣钱的机会实在来之不易。每天上午九点钟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出门,心中好象赴刑场似的,向往着晚上快点到来,一直到深夜才回家。这种紧张有个附生的好处,可以让人没有精力去想那么多。晚上回来经常是澡也没有气力去洗,身体往床上一板就睡去,睁开眼睛又得动身了。想起韩国女人来加拿大十多年了,一年到头也是这样生活,我心里又有了一点勇气。
钱是这种可怕生活的唯一补偿。劳累是可怕的,但没有钱的可怕比劳累的可怕还更可怕些。所以可怕了你还得迎着那可怕走过去,不能怕那个可怕,你觉得可怕很可怕那就更可怕了。在这里有钱的人什么都是,没有钱的人什么都不是,对这种现实你除了接受之外,根本无法去讲道理,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出国之前,我没想过钱这东西还能够这样有力的支配了自己,那时从心底我还有点看不起钱呢,觉得俗气,但眼下我不能有别的选择。想到这一点,我打了个寒颤,全身马上泛出鸡皮疙瘩,摸着胳膊上的疙瘩我警告自己,钱毕竟是身外之物,如果它以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使自己把这种日子无穷无尽地过下去,那我就完了,就把生命变成了追求数字的游戏。心中还有这么一点反抗意识,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正常人,还不象那老板娘从人格上已经完全被钱同化。我又想到自己订的五万加元的目标太高,还有太长的路要走。按目前的速度还要差不多两年,想到这点我感到绝望的痛苦。好多次我在心里跟自己抗争,想推翻这个目标都没有成功,才知道人原来最容易被自己禁锢。
在我要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在餐馆干活,经理说有电话的我。这太奇怪了,在这个城市还会有人打电话给我?五号店的电话号码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过呢。我拿起电话说一声“哈罗”,那边传来思文的声音:“今天晚上你回过这边来好吗?我已经把你的东西都运过来了。”她说着轻轻笑一声:“没跟你商量,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我说:“又不早说,我房子都找好了,押金也交了。”她马上说:“那我叫部出租车把你的箱子毯子送回去。”我说:“那算了,你告诉我住在几号。”
接了这个电话我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下了班我在央街地铁站下了车,心想,这个位置好,每天上下班也不必转车。我没有开楼下门的钥匙,进不去那玻璃大门。在通话器上找思文的名字也找不到。我等急了胡乱按了一个按纽,(以下略去220字……)。
我不停地按,再也没有回应。我想:“反正我没事,对不起我就这么按下去了,吵着了你是你活该,谁叫你骂人。”正一下一下按得来劲,电梯响了。我想可能是那人下来骂人了,赶忙坐到一边假装打瞌睡,想着他要是问我,我就说刚才有个人在按那些按纽,又走了。正低了头笑呢,有个声音叫“高力伟”。是思文。我说:“我都准备在这里过夜了。”她说:“等了多久?”我说:“反正这段时间如果在赚钱够买一袋米了。”又问通话器上为什么没有她的名字。她说:“我是顶别人的名字住进来的,你忘啦?”在电梯里她望我笑一笑,我也望她笑一笑,都不提那件事,到十八楼进了屋子,我说:“你好好过啊,一个人住这一套!”这房子的确很好,木板地,有五十多个平方。她说:“所以我把你喊来。”我说:“至少每个月可以省几百块钱房租。”她说:“我没有这样想。”我说:“你是想起我一个人太可怜了。”她说:“你知道就好。”我说:“谢谢你还记得我,我没有料到自己这样一个人还值得别人记起。”
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们又住到了一起,关系却还是平平淡淡,没有争吵,也没有那份情绪。要是自己是一个挺拔的形象,我就会有那一份宽容一份大度,而不会这么狭隘这么固执。我落到靠偏执来维护内心那一份骄傲的地步了。明白了这一点我还是不愿放弃,我等待着思文彻底妥协。
思文没有收入,我主动提出房租伙食全都归我承担。她说:“那就先欠了你的,记下每个月多少。”我说:“我高力伟再没有志气再舍不得钱,也不至于就要跟你来算这个细帐,男子汉气慨的牛皮吹不起,也不至于那么小人呢。”
四十七
圣诞节快到了,街上渐渐有了节日的气象。雪早就覆盖了世界,总是有人买了圣诞树在雪地上走。这天我休息,中午从小餐馆回来就在街上闲逛,准备到唐人街去买点菜。快到唐人街我碰见了孙则虎,他从马路那边叫住了我。他原来在北京当编辑,过来有两年了,他太太袁小圆是我的老乡,前两个月在移民局偶然碰上的。那天我和思文说家乡话,被她太太听见,就认识了。他提了菜横过来,问:“这会去哪?”我说:“闲了乱走。”他说:“去我家吃晚饭,赏不赏脸。”我说:“我又不是百万富翁,等我明年成百万富翁了你再说赏不赏脸的话。”他说:“那这就走,到我家我给你太太打电话请罪。”我们俩进了地铁。坐了几站,下了车,站在电梯上往上去,那边上车的人从电梯下来。天色已经有点昏暗,人们踩着雪在地铁站里化了,到处都有点潮湿。孙则虎说:“老孟,这个世界真它妈的奇怪,就在这一瞬间,有多少人不在赚钱,又有多少人不在作爱!世界你就不能细想,人也不能细想,越想就越奇怪。”我笑了说:“孙则虎这个人也不能细想,怎么这一块肉还套了布在外面晃来晃去的,乘地铁还要这块肉买票。”
(以下略去560字……)
做着菜袁小圆说:“圣诞节请你和林思文两个来,来不来?”我说:“那还要请示她,说不定她还有别的什么安排,她在外面朋友多些。”孙则虎说:“不肯赏脸!”我说:“老孙,明年我一定要成百万富翁才对得起你这句话,我先把梦做在这里。”他说:“愿你美梦成真,说不定我也沾点光。”我说:“要找得到一个孤老太太孤老头子,小心侍侯几年,他去了房子存款都有了。小说上老是有的,我又碰不到!”孙太太说:“小心侍侯着他,心里又恨不得他死!拖着老也不死,心里烦着都有下药的冲动了!”老孙说:“还有个办法,可惜我们没机会了。要是没结婚,找一个嫁不脱的丑女,她家里还不陪送一套房子。”我说:“那晚上怎么睡得着,还不做整夜的恶梦,那不是存心坑害自己!不得死了吧。”袁小圆笑着指了我说:“男人,男人就是这一类的货。”我说:“孙太太你骂我我是活该,连老孙一齐骂了就太冤枉他了,他可是正经人。”她又指了丈夫说:“他是正经人!你问他自己承认不!”我说:“是啦,是啦,老孙是正经人,袁小圆还会嫁给他?正经人可是惹人爱的人吗?”我想着圣诞节来做客应该送点什么,买株圣诞树岂不是最好,说:“我下去一下。”孙太太说:“吃饭就快了。”我说:“马上就上来。”
在附近的商店花十八块钱买了株圣诞树,我抱了往回走。(以下略去1500字……)
四十八
思文申请档案专业的硕士生非常顺利,还得到了第一个学期的两千七百块钱奖学金,过了圣诞节就开学。很多人想申请这个专业都没有成功,很难申请,大概因为她从博士退出来,学校对她另眼相看。收到录取通知那天,思文说:“我倒不是想证明自己对,如果听了你的,上次的钱不退,还会有今天吗?你自己想想你自己的那些主意,你自己信得信不得?”我说:“对永远都是你对,只是对了也不要骂人才好。”
圣诞节前几天,思文说:“圣诞节我要去参加一个冬令营,学校的国际学生中心组织的,要去五天。”我说:“又要花一笔钱了,你那点钱小心掂着点,别得了奖学金就忘记自己有几个钱了,下学期搞不到奖学金看你怎么办。”她一笑说:“就不麻烦你劳这个神了。”我说:“我又多事了,寒婆婆操腊心,现在你的钱我不得过问,我都忘记了。怎么回事呢,我这个不识相的东西!”
Ho-Lee-Chow在圣诞节停业两天,这两天我在家里呆着,没有工资。我觉得这两天太可惜了,心想:“没有圣诞节才好呢。”又恨不得临时到哪里找两天事来做,这样闲着不挣点钱,心中好象有了个缺口。我怕一个人呆着太无聊,从一个叫大嫂的同事那里借了几盘录象带来看。录象带是台湾的电视连续剧《悲惨岁月》和《含羞草》。(以下略去370字……)
凌晨五点钟,我看完了《悲惨岁月》,精神亢奋,毫无睡意。我从窗口去看下面的央街,外面下着大雪,偶尔有几辆小车驶过。我想起今天就是圣诞节了,穿上羽绒衣,想到街上去走一走。乘电梯下了楼,推开外面那张大门,一阵寒风裹着雪花朝我脸上扑来,我往门里面一缩。这么大的风雪,不敢出去了,又觉得实在太无聊,就不乘电梯,从楼道尽头的楼梯上一级一级走上去,一直到了十八楼。回到屋子里又百无聊奈,终于想起一件可做的事,从冰箱里提出牛奶壶,凑着壶口喝了几口,冷冷的液体在我身子里划出一道分明的线,曲曲折折一直通下去。肚子里凉凉的更加没有睡意,还是下决心到雪中去走走。(以下略去450字……)
回到屋子里已经天色微明,我躺到床上去睡,翻来复去的睡不着。好久没有这样闲过了,总是盼着什么时候有一整天的空闲,真闲下来又若有所失。整天的倚在床上看电视,这福气不该由我来享受,不够资格!又默想着刚才又取出八十块钱,这个活期帐户上的钱应该还剩多少。又去想另一个存折上的钱还有多少,这么想着口中就轻轻念了出来,好象那些数字变成了声音就更加真实地存在,心中更踏实一些。闭上眼我也能想象出那两张存折的模样,连上面数字的排列都真真切切。终于忍不住,跳下床开了箱子,把那两个存折都拿出来,翻来复去看了几遍,在心里计算着,自己笑了一回。笑完了把存折和那些钱抛在地板上,又把那几张钞票一张一张抛向空中,把最后一张折成了小飞机推出去。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地上的钱,似乎不理解那是什么,突然跳起来,赤了脚去踩,去踢,把那几张票子踢飞起来,又想象足球运动员的姿式,弯了腰用头去顶,最后累了,坐在床沿看着地上的存折和钱喘气。
这时天已大亮,一线阳光挣扎着射到地板上,形成一条狭长的金线。渐渐地扩大,越过散乱在地上的钱和存折,向床这边靠拢过来。静寂中我忽然感到心中有一种声音在遥遥呼唤,使我感到猛地被扼住似的窒息的紧张,仔细倾听又隐隐的一片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在时间里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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