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倾听又隐隐的一片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在时间里思索,一个阴影在悄然逼近我却无法逃遁。
就在这个冬日的黎明,那种恐怖的想象出其不意地袭击了我。我想象着自己将在遥远的某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告别了这个世界。那时我正躺在医院的床上,神智清醒地接受着这个无法逆转的事变。冬日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了温和的灼热,知道这是最后的生命感受。一种丝丝的凉意在我身体中慢慢扩散,这是死神的最后逼近,逐渐泛开的凉意使我感到了生命移动的每一寸。一辈子原来只是如此而已。四肢的凉意带着轻微的轰响均匀的向心脏聚拢,然后,心脏轰地一声,嘴角扯下了生命的最后微笑。
这种想象使我全身冰冷,我竭力想逃脱却又不能。我那么清楚地意识到,生命与这个永恒世界的共同存在只是一次偶然的遭遇。尽管在时间的后面,人们有着许多寄托,但是,在时间的后面,其实是一无所有。
四十九
醒来的时候已是垂暮时分。我是饿醒来的,肚子里“咕咕”响着,我不去理它。我窝在毯子里懒得起来,看着地上那几张钞票,那图案在暮色中已经变得模糊。
忽然有人敲门,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外面喊“林思文”。我不做声,我总是回避着和那些留学生打交道。我很怕他们问起“在哪里干什么”一类的话,曾有人问我,我就直通通地说:“在餐馆里洗碗,劳动人民。”对方有点尴尬说“也好也好”,我猜测他心里想的是“不好不好”。我象蜗牛似的缩在自己的壳里,在寂寞中获得那种安全感。
外面那人还在叫“林思文”,我只得起来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女孩子,我睡眼惺忪看不清她的模样,仿佛眼下有颗小黑痣。她说:“林思文住在这里吗?”我说:“她去冬令营了,有什么事你要我转告?”她说想问一下档案专业申请的诀窍,自己托福已经考了六百多分还进不去。又说:“她怎么申请到的,你知道吗?可以告诉我一点点吗?就一点点。”我说:“我半点也不知道。”她说:“她已经进去了,其实没关系。”我说:“我知道她已经进去了,其实没关系,可我不知道还是不知道。”她不相信似的摇摇头,我也由她去,叫她等林思文回来后再来问。她说:“她回来你告诉她,有个叫张小禾的找过她,她知道我。”她去了,我这才想起把人家女孩子堵在外面,请她进来的姿态也没有做一下,这不太礼貌,她心里又要笑我了。又想:“管它的,我一个劳动人民缺少点礼貌也不算什么,爱怎么想由她想去,不关我的事。”很坦然地又爬到床上去躺着。
从冬令营回来,思文的情绪很好。我猜也猜着了怎么回事。我说:“好玩吧?”她说:“好玩,滑雪,雪地聚餐,各国学生联欢,我还表演了一个节目,跳白毛女。我的腿滑雪都滑痛了。”我说:“在外面很受欢迎,是吧?”她说:“当然,我这样的人不受欢迎,还有谁受欢迎。”我说:“好骄傲啊!”她说:“也该我骄傲,我没有什么理由不骄傲。我到哪里不受欢迎?在心里我是何等骄傲的人!只是到了家里不受欢迎,想不通。”我说:“好委屈啊,认识了一些人吧?”她说:“当然,认识了一些人。不过你别胡思乱想。”我在心里说:“我哪里又有胡思乱想的情绪。”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完了,那种嫉妒的心情想它有它都没有。真的我还有点希望她碰到一个不错的人呢,这样对我们两个都好。她见我不做声,说:“你别胡思乱想,对我你应该是放心的。”我说:“对你我放心得很,真的放心得很。”她说:“那你的意思是我没有什么可调皮的吗?”我一笑说:“反正总而言之我是放心的。”她说:“你就这样看死了我!”我说:“总而言之反正我是放心的。”她说:“恨不得就真的露一手给你瞧瞧,到时候别怪我。”我说:“可别,你不是那样的人。”她说:“那也可能被逼成那样的人。”
她见我借了录象带来,就开了录象机来看,看了又不满意说:“什么臭男人呢,还要两个女人来抢。”我说:“世界上的臭男人是稍微太多了一点,把女人都委屈了。”她说:“你别说,女人优秀的是多些。”我说:“承认,以你为代表。”她说:“为不为代表暂时不说,反正也不算不优秀。”
我记起那个姑娘又告诉她说:“圣诞节那天有人找你,打听申请档案专业的事。”她问:“男的女的?”我说:“女的,名字记不得了,她说你认识她。”她说:“那我怎么知道是谁,认识这么多人。长得漂亮不呢?”我想起那女孩眼下有颗痣,却说:“没看清楚,不记得了。”她说:“不记得肯定是不漂亮那一类的,漂亮一点你都看得清楚,也记得。你的眼睛见了漂亮的就亮了。”我笑了说:“真的,你了解我!可惜到了加拿大,我眼睛亮也白亮了,话也不敢上去说一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干脆瞎着点,还不那么痛苦。”她说:“到加拿大你这方面倒有点正人君子了。”我说:“你这不是笑我没戏吗?”她说:“在外面你越是没戏,在家里你越想把戏做足,把我给苦了。”我说:“你这个话说得有点道理。”她说:“只有点道理?没有道理我们会到今天。”我说:“那你就让我在家把戏做足,就当是实行人道主义,让一个人心理也有个平衡的机会。”她说:“我也想让你把戏做足,可你的话又听得?”我说:“不说了,不说了,这就进入雷区了,再往前走就要把地雷踩炸了。跟你说,找你的那个人这里有颗痣。”说着我点一点眼下。她说:“那是张小禾。”我说:“张小禾,是叫张小禾。”她说:“张小禾挺漂亮,你说没看清楚。”我说:“照你的意思我是长了一双色眼,不漂亮的才看不清楚,漂亮的都留了底片在脑子里,随时印一张出来。”她说:“你可能搞错了,漂亮的你会记得。”我说:“看死了我,洗也洗不清!搞错了我怎么知道地球上有个张小禾?”她说:“那你可能在别的地方留下的印象,她那样的人容易给你们男的留下印象,特别是你这样的人。”
我去厨房做饭,她给张小禾打电话。吃饭的时候她说:“那个人是张小禾呢。她想进档案专业都想好久了,这次托福考了六百多分还是进不来,人都要急病了。”我说:“想起来你好幸运。”她说:“加拿大没有幸运这一说,都要看自己的实力。”我说:“你有实力,有!”她说:“那还是被别人看得一钱不值。”我说:“别人也不是别的意思,是怕,是实力太强了他吃不消,他只能把女人做老婆看,他不是老板要找一个能干事的人。”她说:“男人统治女人,要实行愚民政策。”我吃着饭,不再搭话。我觉得自己的猜测得到了某种印证,她这次出去,回来就有点不同了,有了点新的想法。我不去捅穿她,由她去。
过了一会她说:“张小禾也挺可怜的。”我笑了说:“那跟我差不多,也挺可怜。”她说:“别钻牛角尖,我那个‘也’不是‘也’你,是‘也’我自己。”我说:“好会说话的人!‘也’你自己,这么自信的人!”她说:“我自信什么,我不出去冲锋陷阵,谁来管我的事,奖学金会自动跳到存折上去吗?靠你行吗?”我说:“我没有用,靠不住,这都不用再证明了。你说,她怎么就也挺可怜的啦?”她说:“我懒得讲了。”我说:“还能可怜到哪里去?加拿大饭总是有一口吃的。再说,女孩子长得有个样子,自然会有人来照顾她。”她说:“现在跟她住在一起的男朋友在国内有妻子儿子,人人都知道了,只有她自己睡在鼓里。”我吃惊说:“他们天天在一张床上干着那些这些都不知道,被你知道了?她心里亮着呢。”她说:“她真的不明白,她天真着呢,那个男的讲一句她信一句。男的是约克大学计算机系的博士,给自己在美国的弟弟写信,打在计算机里面,晚上忘记关机就回去了,第二天别人上机,都看见了,就传了出来,以前谁也不知道他是结过婚的,他对谁都说自己single。”我说:“这人胆子贼大,这样的牛皮也敢吹,真的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象我这样的人就只有饿死。”她笑一声说:“你还饿死,你真太谦虚得过分了点,你对自己估计也低得过分了点,你对自己的光荣历史忘得太快了点。”我避开这个话题说:“那你行行好,把底细告诉了张小禾,救她一救。”她说:“知道你怜香惜玉了吧。别人都不说,我去说什么。那个男的会恨死我,搞得不好连她自己都会恨得在心里咬我,一脚捅破了她的梦!我才不做这个恶人。反正天下女人都被男人害了。想起来天下男人都差不多,都不怎么地,找个男人挑来挑去其实意思不大。想起来好多人都可以接受,其实也不必一定要认那个真,非要找个什么样的。”我说:“女人都想通了啊,反正都不怎么是好人,还不如找个有钱的,图到了一头。”她说:“也可以这样说。以前我好看不起这样的女人,现在想起来,有她们的道理。”我说:“说不定张小禾就是看了这男的专业好,容易找工作。”她说:“张小禾跟我说起男朋友眉飞色舞,说个神仙似的!我把自己的事说了给她听,她倒还来安慰我。我刚说了又后悔了,说什么呢,让别人笑话有什么意思!”我说:“你又在外面说我,败坏我的名声。幸亏我的名声在这里还不那么要紧,由着你败坏去好了。”她说:“反正我没造谣。”我说:“事情就那些事,从你口里说出来和从我口里说出来,就不是一回事了。造谣倒是没造谣,那也差不多了,总之我不是东西。”她说:“你别紧张,这是加拿大,又不是中国,没人计较你那些事。”我“啧啧”说:“听你煞有介事说起来,我真的是煞有介事了,冤枉!”她望了我点着头微微地笑,说:“冤枉了你吧!冤枉了你吗?哼,冤枉了你!”
五十
在Ho-Lee-Chow做了炒锅以后,每天收工前清洗炉头挡板这最脏最累的活很自然成了我的事。(以下略去2200字……)
五十一
那几天阿来阿长和做油炉的阿良下班后不急着回家,在地下室玩牌赌钱。他们赌是真赌,不是意思意思来点刺激。他们叫我也来几把,我说:“不赌钱就来。”他们都笑起来说:“高先生有没搞错,不来钱的谁跟你来。打牌不玩钱,炒菜不放盐,你今天出的菜不放盐有人要没有,你自己说!”我说:“那我还不如送钱孝敬你们,省得你们麻烦,多费一道手脚,我还落了个人情,说不定哪年在街上碰了还请我喝杯茶。”阿良洗着牌笑嘻嘻说:“你们别叫他,他输了一块钱他老婆都查得出来的,会排他屁股的。”阿长说:“不要说他这么怕老婆,他是要留着钱办大事业的。”我说:“你们阴一句阳一句,说了都白说了,以为我会往火坑里跳吧!”在旁边看了几次,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心里痒痒的起来,有一天终于坐上去说:“来几手试试。”(以下略去400字……)
一桌子的钱都被他搂过去,那泥塑的脸上露出沉着的笑意,我不甘心又玩了几盘,怕输牌也不敢跟,身上一百多块钱输光了,又退到一边去看,舍不得走开,心里好懊丧,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