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到了晚上还是这阴沉沉的脸,别人还以为我们怎么样了呢。看到了什么他们一回去马上就打电话都通知到了,第二天人人见了面就有了话题。中国人到哪里都是中国人。”我“嗯”了一声。她又说:“你心里不要想那么多,也不是谁一定要听谁的,谁对就听谁的。你刚来有些事又不清楚,我是对的就照我办,有什么呢。”我说:“买都买了,还要怎样呢。”
两人忙了一下午把菜一份份备好,只等人都来了就炒。思文又去问了同屋的两个姑娘,请她们早点做饭。巴西姑娘出去了,印度姑娘就在厨房做起来,满屋子都飘着咖喱味儿。
赵教授迟迟不来,思文打电话去他家问了,也不在家。思文拿了啤酒要另外几个人先喝着。魏力过几天就要去哈利法克斯读博士,一个劲地鼓动我们搬到他那间房去住,说那里便宜。思文说:“离学校太远了点,冬天在风里雪里走半个小时才到学校,又那么大个上坡。”魏力说:“七九年开始,到我那间房是第六代大陆留学生了,有人走了总有人接上来,可别在我手里断了。你们去了是第七代,交了班我就安心了。”我听说便宜就有了兴趣,魏力说:“两个人住才两百二十五块,还怎么便宜呢。”思文说:“贫民窟还能不便宜。”
这时一个人兴冲冲进来,思文给我介绍是海洋系老李。我老朋友似的一本正经跟他握了手。他把手中的一封信摇得“哗哗”响,对思文说:“你看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思文问什么事他说:“刚从渥太华开会回来,纽约又来了信,要我去开会,又要准备大会报告,你看,你看,刚回来的!”思文拿了啤酒给他喝说:“好事呀!”他喝着啤酒说:“手里的研究放不下来!”思文敷衍着去了厨房,老李又挪到我身边坐了,告诉我自己手中那个分子工程的研究项目最近有了突破性进展,又叹息关键性的突破是出自他的构想,成果却主要归了老板。我说:“那太不公平了!”他说:“就是,就是!”又抱怨那看不见的种族岐视,中国人很难独立地主持研究项目,总依附了别人。思文从厨房出来把话岔开,他转个弯又回到了原来的题目,满嘴的术语听得我似懂非懂。我看见他这样固执,心里涌上来一种恶毒的冲动。我朝他那边探了探身子,特别关心似的问:“生物方面有没有诺贝尔奖呢?不好意思我连这个都不清白。”他说:“有医学生理学奖。”我说:“也包括你那个分子工程吧?”他警觉起来摇摇头说:“不包括不包括。”我叹息一声说:“那太可惜了,这又不公平,不然明年你就是世界名人了。人在这世上活着,大半也是为了名是不是?”他把身子往后一缩,斜着身子望着我脸上,想研究出我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特别真诚地又好奇地望着他,等他回答,心里却幻现出一张脸挤着眼睛在嘿嘿地笑。也许我脸上的真诚过份了点,他似乎品咂出一点意味,这并不是什么好话,口里嗫嚅着:“这嘛,这嘛……”我忽然一拍手,恍然大悟说:“有有有!牛满江就得了诺贝尔奖的,他是搞分子工程的不?”魏力在一旁说:“老李呢,没得说的!”他涨红着脸说:“开玩笑,开玩笑。”思文从厨房探出头问:“谁来帮帮忙?”他马上站起来说:“我来我来!”放下啤酒瓶去了。魏力对我眨着眼朝他的背影努嘴一笑,我不笑也不搭话,把头偏开了去。
赵教授来了,大家站起来表示客气。我注意到老李头向另一边偏着点,坐着不动拿本杂志看着,不一会思文开始上菜,两只龙虾切成几大块,红红的炒了一大盘。斟啤酒的时候我看那满桌的菜,没有那盘龙虾还真撑不起场面。思文举了杯说:“高力伟你讲一句,大家到这里都是欢迎你来。”我也举了杯说:“欢迎我来,欢送魏力走,大家干了这杯。”思文说:“高力伟你忘记赵教授啦!”说着把杯举向赵教授,“您到我们这宿舍来,真是寒舍生辉!”我连忙说:“感谢感谢!”又怕不能传达对他的谢意,我敬了赵教授三次酒,“感谢”也念了几十次。我看龙虾就那么十几块,心里一直犹豫着是不是自己也夹一块过来吃,从没吃过的东西。看见老李夹了一块又一块,心里恨恨的做不得声。还剩两块思文夹一块给赵教授,我马上伸过筷子把最后一块夹过来。吃了又觉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怎么这一块就抵我国内几天的工资?
说说笑笑大家吃完了饭,又听赵教授讲自已征服北美的经历。我尽了做主人的责任伸直脖子认真去听。他说起二十多年前自已刚从台湾来的时候,出海捕过龙虾,餐馆洗过盘子。又说起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委员会的什么委员,经常在渥太华等地飞来飞去,东海岸每年捕杀海豹的数量都要由他批准,因此他从来不轻易说Yes和No。几个人听得入神,脸上生出兴奋的神色,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明天。但我的野心却一点也没被激发起来,这一切离我非常遥远。只有老李在一边看他的杂志,嘴里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说:“都听多少遍了。”不时轻轻抽动一下嘴角,不屑似地哼哼几声。我凑到他身边悄悄说:“是你们系教授呢。”他又哼出一声说:“怕什么,又不是我老板。”说着手放下去翘一翘大拇指说:“我老板。”又翘一翘小指头,“他。”我本来觉得吃饭前噎他厉害了点,毕竟是客人。心里悬悬的过意不去,凑过来想委婉地陪个小心,见他气还这么盛,也就算了。
赵教授走了气氛更加活跃,几个人抢着说话报告最新动态。一个说,赵洁这个月打了七个长途回上海,联系她先生来的事,电话帐单来了却不肯认帐,气得她同屋的加拿大姑娘跑到电讯公司查了电话号码是打到上海的,她这才付了钱。一个说,小刘为了一个月省Share电话那五块钱,对同屋的人申明自己不用电话,要打电话了跑到我这里来打。可老有电话找他,最后不好意思还是出钱了。说完故事又评论说:“看看同胞们都做些什么事,我脸上都臊得发烧。他宿舍我可没勇气去,见了他的同屋我脸上都挂不住。同胞们被人看不起呢,也不要都说是种族岐视。”又一个说:“要听真正的最新动态啊……”说一半又不说了,说:“晚了吧,该回去了。”思文把门堵了说:“你说,不说今天不能走。”他又说:“要听真正的最新动态啊……这才算真正的新闻呢。”有人说:“什么神神秘秘的东西,羞羞怯怯半天也说不出来。”思文说:“你今晚可喝了我两瓶啤酒的!”那人说:“都记着了!我刚好是喝了两瓶。林思文的东西可不是吃了就吃了的,都记本子上。”思文说:“不讲也随你,反正讲了才能回去。”那人说:“看在两瓶啤酒份上我这就讲了,再开瓶啤酒给我,喝着讲着,有情绪。这新闻不说三瓶啤酒,三十瓶也抵得。”
喝口啤酒伸直了脖子“咕噜”一声吞了,压低声音说:“知道不,文静上星期又换男朋友了。”一圈人情绪马上调动起来,催问那男的又是谁,这消息又是怎么传出来。那人详细报告了。那男的我没见过。有人说:“文静有句名言大家知道不,她说这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要孩子,潇洒着活到四十岁就去自杀。”别人插话说:“活到四十岁她哪里就舍得去死,”说着扮个鬼脸,“起码要活到四十九。”大家轰地笑了,都伸直了身子,头一起向后仰去。我笑得打跌说:“都还是留学生博士生呢。”马上有人说:“留学生也是人嘛,博士生也是人嘛。”那人说:“这算什么名言,还有一句才算真正的名言呢。我这可不是听传说来的,是不转弯听她前面男朋友说来的。她说──”顿一顿说,“两位女士到厨房里去一分钟好不好?不去?反正我今天有点醉了,就着说句醉话。她说,听着了,枕边的话!她说,男人呢,怎么对她好爱她说好听的话都没有用,要把男人的本事拿出来,真满足了她才行。”大家又轰笑起来,直了身子头往后仰去。思文拉着另一个女士的手说:“看这些男人,看这些男人!”那女士说:“这男的是谁,也太缺德了,占了便宜还外往炫耀。”魏力说:“你这个论点就不对了,封建!男女平等,谁占谁的便宜呢。来加拿大都几年了,封建思想还没肃清,一冒就出来了。”又催那人招出那男人的名字。那人说:“我醉是有点醉了,机密我还是知道泄露不得的。”大家掰着手指数着文静有过的男朋友,一边说:“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那个了。”那人一概摇头说:“别套别套,套也套不出。我这里说了明天他不掐死我!你们愿意我被掐死?”一共数出来七个,听了这话又把两个走了的刨去,再刨去文静的白人老板,在那四个里面猜来猜去定不下来。有人说:“这七个是公开的还有秘密的要进一步考证。说不定这屋里就有一两个。”互相指着鼻子说:“下个被考证出来的就是你了。”又嘻笑一回,都说文静还算是个女中豪杰,她那样想了,就那样做了,她居然就敢。喝光了啤酒,一个个舌头醉里打着滚说:“你喝醉了。”“你自己才喝醉了。”醉意朦胧离去。
八
和思文天天买了报纸来看,在外面跑了三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在魏力走的那天,我们搬到鲜水街的那幢房里去了。魏力说:“这我走就把心给放下来了,传了六代的香火没有断在我手里,你们将来搬走也传给新来的人。”
又指着请上贴的夏、春、秋、冬四幅山水日历画说:“还是七九年的,都这么多年了。画的主人的名字都没人知道了。”我说:“怎么就知道是大陆人,说不定是台湾香港人。”魏力指一处圈了的日期的小字说:“打电话作的记号,简体字。”我凑近看了是“上海长途,三分钟”几个字,于是说:“将来有人修留学生史,这就是文物了。”
学校附近实在找不到便宜点的思文才答应搬去的,搬去之前还抱怨我不肯耐心点好好找。我问她怎么学校附近房子就贵了这么多,她说:“这是夏天,到冬天你就知道了,这么深的雪,”说着在膝盖上划一下,“这么大的风,”说着晃一晃身子,“人都会吹跑去。去年我从教室到宿舍,都是弯了腰退着走回去的。”我问她学校有没有小套间租,她说:“有的,一室一厅,五百块一个月你住不住?”我一吐舌子说:“别吓我,我胆子小。”她说:“文静就自己一个人住了一套,她想得开。”我说:“跟她比,她活四十岁就算了,一年是一年。”她说:“学生总有有钱的,加拿大学生很多两个人同居了租一套,到下个学期男朋友女朋友又换人了,不算奇怪。他们不象我们几块钱也算着要省。我们的留学生靠奖学金养了老婆孩子,还开辆破车,还有钱存到银行去,外国学生没人相信,都说难以想象。”我说:“中国人生存能力是强,穷惯了嘛!”
鲜水街到纽芬兰大学要走半个小时,是凯塞琳开了小车为我们搬的家。凯塞琳是思文系里的助理教授,思文叫她小老师。我看着她一点都不小,快四十岁了。偷偷问了思文才知道比我大不了两岁。于是我也叫她小老师,她听了一脸的高兴。思文告诉我说:“小老师最善解人意,每次来看我都戴着我送给她的景泰蓝手镯,提着蜡染的手提袋。”我一看果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