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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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天涯- 第8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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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不知道。”我说:“一川你想回国去把威风抖一抖吧?博士后了,还是个洋的,回去把人也吓散了。”他说:“抖一抖是其次。”我说:“主要是想家里的人了。”他说:“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我要不是个中国人,早就拿到课题,自己搞个碟子自己吃。别人高兴了碟子里拨一点给你,心里什么滋味。”原来他那个课题组最近有了突破性进展,他出力最多,论文拿出去连名字也不能署一个,精神上大受刺激,想回国去自己干。我说:“你老婆刚才交待了我,要我劝你留下,孩子不上不下的嘛!”他说:“孩子大学毕业我都五十了,回去还有什么用?为老板这样无限地做下去,实在也不甘心,心里苦得很呢。”我说:“你这叫苦?刚才你没听人说那个考托福差五十多分的人?比你小不了一岁两岁,国内原是博士,傲得一塌糊涂的,来三年了,事业还没起蒂呢!你这就算苦了?”他说:“还是你好,说溜就溜了。我们留在这边,一辈子也没有太多想法了,博士后做了这三年也看透了。”我说:“老板给你两万多一年呢!”他说:“为人作嫁也要几个手工钱吧。心里怎么不平衡,还做不得声!”

孙则虎叫我过去打扑克,跟他打一对。我就过去了。看见思文和袁小圆两个在角落里说什么,挺亲热的样子。打着扑克,孙则虎看着电视里的时装模特,叹口气说:“也不知道这些模特最后都嫁给什么人了。”几个人都笑。我说:“肯定是嫁给男人了。”孙则虎说:“绝对是的。”一个人说:“老孟只说对了一半,肯定是嫁给有钱的男人了。”孙则虎说:“绝对是的。”又叹口气。我说:“老孙你叹气也不怕我们告诉小袁听?”他说:“她知道也没关系。是个男人就那么回事,她不知道?还要你们去说!”出了牌又盯了电视机。我说:“老孙我们换个位子,你老盯着模特的腿,自己马上就要钻到桌子下去表演了。”打一盘输了,我钻了桌子说:“跟老孙打一对真受刺激。不打了,到下面跳舞去。”叫另一个人接了手。孙则虎也想去跳舞,却没人接手,就叫袁小圆。袁小圆说:“钻桌子的还叫我来!”他说:“你打,输了归我钻。”把牌递给袁小圆,下楼去了。

乒乓球台已经搬开,有七八对在那里跳舞。徐先生夫妇也在跳。都是熟人,我胆子也壮了点,也加入进去邀了人跳。我心里想邀长得好些的那个女孩跳,观察了看出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竞争,每当曲子一响那女孩就先被邀了,就放弃了那种打算。我又注意到有一次孙则虎邀思文跳,思文迟疑了一下,做了一个几乎不可察觉的拒绝的动作,但马上又接受了。虽然没有兴趣,我还是邀徐太太跳了一轮。不一会袁小圆来喊孙则虎:“上去。”孙则虎说:“有事?”袁小圆说:“去钻!”孙则虎说:“这么快就输了?”乖乖地跟了上去。一会回来说“天下找得到第二个这么模范的模范丈夫吗?”

十点钟的时候,思文和徐先生道了别,又站在门口高声地和别人说“拜拜”。我知道她在提醒我,过了几分钟就悄悄地溜了出去。

一零零

出了门我冷得一哆嗦,雪又下起来了。站在台阶上透过雪花看见思文站在前面,穿着那件熟悉的粉红雨绒外套,邻居家门口的彩灯在她脸上一明一暗地闪。一阵风卷起雪花,遮没了她的身影,风落了她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推了单车,把铃摇得“叮叮”的响。走过去她说:“这样的天也骑车来。”我说:“开始没下雪。又不太远。”她说:“花几十块钱买张月票也不会就穷死了你,人总要对自己好些,你不对自己好谁还会跑来对你好!”我说:“总想着过几天就回去了,过几天就回去了,就拖下来了。”我说着忽然意识到可以趁机给她一个不伤自尊的提醒,又说:“真的过几天我就回去了,在这里再没有什么可等待的。看了三年多,我看透了,好地方,却不是我呆的地方。”她说:“你是应该回去。别人不了解你,总是要你留在这里,不要听他们的。”两人都沉默了,踩着雪地沙沙的响。到了路口她说:“还早,去不去我那里坐一下?”我说:“好。”她说:“看见雪我又想起了纽芬兰。”声音中带着一种凄切。我心里发冷,说:“多伦多的风没那么猛。”她说:“纽芬兰的一幕幕都就像昨天,那时候你刚来,现在又要走了。一晃三年多了,这么多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我说:“今年多伦多的雪比去年下得晚些。”她说:“什么事都是一去不复返,人一辈子也是的。纽芬兰你这一辈子也不会去了,我大概也不会去了。”我说:“多伦多到底还有不少富人,徐先生这幢房子恐怕要五十万。今天晚上他恐怕用了几百块钱,啤酒都是十箱。”她忽然一笑说:“多伦多的风没有那么猛。雪比去年下得晚些。啤酒都是十箱。”我尴尬地笑几声,说:“我骑车你敢不敢搭?”不料她说:“下大雪搭你的车,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说:“我是怕别人看见了又嚼舌头呢,以为我们还怎么样。我反正过几天就走了。”她说:“你不愿意去就算了。”我说:“你不怕我怕什么!”抖落身上的雪花,骑了车,她跳上来,迎着雪向前骑去。

到了她房里,我问:“到底有什么事?”她说:“你想走了是吧,这里有鬼要吃了你!”我不好意思,坐下来说:“烧点水泡杯茶来吃,口渴死了。”她去烧了水来说:“其实你可以再等两年拿了公民权再走,绿卡别浪费掉了。有了护照来去就自由了,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我说:“还等两年?两个月对我的意志都是一个考验。闭了眼睛哪条街是什么样子也在心里画出来,还来干什么?来打工差不多,可钱我也不想赚了。”她笑了说:“赚饱了。”我说:“肚子吃什么山珍海味也会有个饱的时候,钱是赚不饱的,越多越饥渴。我只是不想去赚了。”她说:“绿卡废了到底可惜,香港人想移民还得投资十五万呢。护照到了手,全世界任何国家的国门就像自己家的菜园子门一样。”我说:“中国又不承认双重国籍,回去了我一个加拿大人在单位走来走去,别人还不看我是怪物。”她说:“那也是,有人心里会恨你,不惹他他也会恨你,人就是这种东西。”我说:“拿个加拿大护照回去了,我觉得心里对不起谁似的,其实我又明白也没有就背叛了谁这回事,何况我又不想当国家主席。”两人一起笑了。

我又问:“你家里又来信了没有?”她说:“来了。”我说:“你妈妈又骂我了吧?”她说:“她恨得你哭!我哥哥说等你回去了找人打你一顿。我赶快写信回去了,要他们别。”笑笑又说:“你也别怪他们,他们没文化的人就是这样想的。”我说:“要是不痛,打我一顿也是应该的。”她说:“不说这些,讲好了你回去帮我带几样东西。”我说:“已经有几个人要我带了。”她说:“别人的东西你不要都搂在身上带了,他们利用你。”我说:“帮你带就不是利用。”她直笑。我又说:“带几件东西倒没什么,只是我怎么敢往你家里去送?那不是舍身饲虎?骂一顿倒算便宜的!”她说:“你写信叫我哥去你家拿。”我说:“也只好这样,东西别太多,会超重的。”她说:“别人的我不管,反正我的东西差不多也就是十斤。”

我突然记起来,问:“什么时候你跟袁小圆又好成了那样,两个人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老半天,你出去她还送你。”她说:“她脸上这几个月长了一些小疙瘩,她自己倒不在意,以为反正小孩也有了。我劝她找医生看看,不要就让它去。我跟她讲,男人都是有个坏心的,做妻子的要把自己装点好了。”我笑了说:“你比男人自己还了解男人!怪不得跳舞的时候你还不想跟孙则虎跳。”她惊奇地望着我,“你注意到了?我还是跟他跳了,总不好让人家难堪。”迟疑了又说:“告诉你你千万别出去讲,讲了你就不是个人。孙则虎有几个星期总到我这里来,含含糊糊说些擦边的话,我总不应他的茬。有天忽然他抓了我的手想拉过去,我用力推开了。他说,我太不应该了,我犯错误了!退到椅子上坐了,垂头丧气的两手抱着头。我以为他怎么了,又过去安慰他。他又一次拉我的手,我还是很温和地拒绝了。后来两人又没事一样,说些七七八八的话。他去了,再没来过。”我说:“说起来这一点也不奇怪,‘都有个坏心’一句话全解释完了。”她冷笑一声说:“什么你看了都不奇怪。”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豁达了点,想做出惊讶气愤的样子也来不及了,说:“天下怪事太多,太多了,见怪不怪了。”又扯开去说:“最近还好吧?”她说:“还可以,不好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往下活。”我说:“什么事也不要拖拖拉拉的,拖在那里总是件要做的事。”她说:“什么事急也急不好,拖在那里不是好事,也没坏到哪里去,急成了坏事就完了。我这一辈子还能禁得几次?”我说:“什么事还是要不动声色地主动点。”她说:“什么事我也没太去在意。前不久我病了两个多月,胃有了毛病,人都瘦掉了十磅。看了医生也检查不出什么。医生说是心情不好引发的。我一急,干脆就想通了,什么事退一大步去想就想通了。反正人生是不完美的,世界上也没有完全幸福的人,关键是自己怎么去看,还有太多的人还排在我的后面。”我说:“知足常乐这句话倒救了很多人,中国传统真有了不起的一面。可惜那些真正足的人他总是不知足,也总是不乐。”她说:“那不然还怎么想?三十出头还是单身,钱也只剩一千多块了,身体又垮了,快毕业了工作也无影无踪,自己想起来好凄凉。再不乐观点,就没有命了。我这些事你不要告诉别人,你知道我不喜欢让别人知道我不幸的一面。你看我还乐观是不是?我的乐观是真乐观,不是做给人看的。要痛也痛过了,要悲观也悲观过了。”听了她的话我心中悲戚,心里“咚咚”地冲得厉害,她见我的神色不对,说:“你也不必心里有什么,我自己都想通了,你心里还那个干什么?说到底一切都是命运,命运是对人生无法解释的一切的最终解释。想不通的时候想到是命中注定就想通了,痛苦也就不是痛苦,烦恼也就不是烦恼了。”

我最怕她一个人这样拖下去,问:“打算怎么办呢?”她说:“赚钱!毕业了我不想去找工作,不说找不到,就算找到了,赚钱也太慢了。赚钱,赚钱,这是我人生最后一个理想了。活到了今天可不敢再小看了钱。我要经商去,从零开始。我知道太难太难,但我不会放弃,你知道我做什么事是最有耐性的。”我说:“总不能这样下去。”她说:“那些我都不急,什么孩子,什么家,都排到后面去,别误了我的正事。这几年是最紧张的时候,别的也顾不上了。我一个人过着也挺好,要寂寞也寂寞惯了,要痛也痛过去了。一个女人,她最大的愿望吧,就是嫁给她自己愿意嫁的那个人,不然怎么说她是一个女人?可再怎么有色彩的女人,她成为妻子了,也就没有色彩了。色彩来自想象的余地。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就轻松了,我并没有失去什么。我只是为天下女人悲哀。”我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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