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的伙房里实在没什么好东西,我只好把目光再次投向那食盒。想了想,挑了一小盅猪骨汤,仔细撇干净油,再把食盒里的米饭与猪骨汤倒入锅中,待米饭与骨汤交融沸腾后,我捞起鱼汤里的鱼片,剔骨切丝去腥,撒入锅中,硬生生弄出一锅鱼丝肉粥来。
往外看了看天色,再磨蹭下去错过了饭点,估计也得死。我连忙把粥盛出来,又从角落的坛子里舀了几勺酱瓜菜和酸腌笋丝,急哄哄往后山去。
东方不败闭关练功的地方在后山一间石室之中。百年前一场地动将这座山一分为二,一条宽约百丈的断崖横亘其间,底下是看不到尽头的万丈深渊,那石室就嵌在陡峭崎岖的崖壁之中,唯一的通道是一座摇摇晃晃的吊桥。
我战战兢兢地走在这藤条编成的吊桥上,说实话我有些畏高,以前都是东方不败用轻功带我过去,我眼一闭一睁就到了,哪像现在一步一挪,实在受罪。
大风在耳边呼啸,雪几次迷了我的眼,整整一刻钟,心里不停地想着就快见到他了,就要见到他了,才有勇气继续走下去。
终于来到石室门口,我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习惯性去摸岩壁上的开门机关,手刚刚碰到的一霎,我猛地一惊,立刻出了一背冷汗。
如何开启石室,许多年后东方不败才将这个秘密告诉我,如今只有他一人知晓,若我真的打开了,只怕迎接我的便是一根银针。
长吁一口气后,我恭恭敬敬地躬身长拜:“教主,小人给您送饭来了。”
一片寂静。
我不敢大意,依然保持着垂首躬身的姿态,等了好长一会儿,只听见里头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却没有别的动静了。我也不敢挪动,只将头越埋越低,心想是不是来晚了,惹他生气了?越发不安的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后背又逼出了一身腻腻的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终于传来一个略嫌清冷的嗓音。
“进来。”
机关启动,石门缓缓推起,我低眉敛目地拎着食盒入内,依然是微微屈身,低头,目不斜视,轻手轻脚。石室有内外两室,垂落的竹帘将两室分开。内室狭小,陈设十分简单,除了桌椅石床,并无多余的物品。外室瞧着空无一物,实则四面墙上其实还有许多密阁,里头存储着丹药与杀人机关。
我伸手撩开竹帘,将食盒放在石桌上,低垂的视线能瞥见石床上一抹红色的衣角,一时间竟令我心乱如麻。不敢再多看,抖着手将那碗肉粥、两碟小菜与碗筷摆出,其余的都还放在里头。做好这一切,我倒退了十步,退出内室,候立在角落。
石室内宽敞又安静,因下了雪,光线越发昏暗,石室内点了灯,六盏琉璃八角壁灯悬挂在墙上,暖暖的灯火微微晃动,我盯着竹帘下透出的那一点点影子,心尖莫名酸涩。
里面安静了很久,才传来一点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我偷偷抬眼去瞧,竹帘上映出一抹颀长挺拔的身影,无法窥得容颜,我呆呆地望着男人不甚清晰的侧影,分明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竹帘,却像隔着无穷无尽的时光,无论如何泅渡,也不能相逢。
寒冷的风灌进后领,让人整个后背都凉飕飕的,我一个激灵,纷杂不定的心绪渐渐平息下来,默默收回了视线,我低头盯着他的影子出神。
那次是什么时候呢?好似是我跟在东方不败身边第四年。
我已成了所谓的大总管,趾高气扬从外边办事回来,想起很久没去那个花园,犹豫了好久,人已经站在铁门外。终于还是去找他。
刚走近,就见他拥着粉衣,懒懒地站在檐下,身子斜斜倚靠在雕花的柱子上,伸出手去接从檐下滑落的雨水。
深庭寂寂,缠绵缱绻的春光笼在朦胧雨雾里,凉风动衣袂,连袖间都似沾上清寒梅香。
他眉间挂着上位者特有的漠然与疏离,却又不令人觉得冰冷,柳丝千缕,飞絮沾濡,他似觉得痒,皱了皱鼻子。
难道见他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我轻笑了一声。
他听见了声响,转过头,清冷的眸子像被烟雨涤净,晕开温煦的笑意:“莲弟。”
那一刻我竟被他目光烫到,慌忙别开眼睛。
他似乎被我下意识躲闪的眼神伤到,也有些苦涩地偏过头。
那几年,我已经很少很少去看他。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忽而开口:“四年了啊……”
我抬眸,他凝望着我的目光柔软下来,轻轻的话语似揉入雨里,一声一声敲得人心口直跳,“莲弟,人立于世,长路漫漫,过了一个四年,也还会有许许多多个四年……莲弟,以后都留在我身边吧。”
我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对答,低头良久,只有沉默。
忍不住抬眼看他,他似乎并未想过要我的回答,又或是早已明白我的回答,只是冲我勉强一笑。我从不知道有人的笑容会这样苦涩。
不知是不是脑筋打了结,我闷闷地回了一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他有些高兴了,即使是那么敷衍模糊的回答,他都会感到高兴。
心有些酸,我伸手去牵他的手,他轻轻地回握我。
“那就说好了啊。”他低眸浅笑,浓妆艳抹也掩不掉眉目间的温情脉脉。
可惜,就连这样敷衍了之的誓约,也是注定要被斩断的。
从我带着任我行踏入了他的绣房之后——从那之后,那之后,我与他之间便横了一道万丈深渊,里头是望不尽抹不去的生死天堑,是欺瞒与背叛划下的血海深仇。
石室内的灯光暗了暗,我的视线里便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黑雾,耳边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好似也这么远了,取而代之的是记忆里滴滴答答的雨声,像是永远也不会停下。
“撤下吧。”
一声冷冷的命令,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是。”
我低头进去收拾。桌上的肉粥用光了,酱瓜菜动了两筷子,笋丝去了大半。我一一记在心中,将碗筷收入食盒中,向东方不败行过礼后,我倒退离去,就要退出内室时,我壮着胆子抬眼一看,正巧撞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眸,没有一丝温情,冰冷如寒铁。
心像被谁狠狠攥了一把,我连忙垂下目光,又弯了弯腰,才逃一般出去。
被外头刺骨的寒风一扑,四肢发僵,我连头脑也浑浑噩噩起来。茫然地抬头望天,鹅毛大雪飘飘洒洒,随风散落在这冰冷的天地间。
我忽然意识到,石室里的那人只是那天下第一的神教教主,并不是我记忆里的东方。
那个会站在我身旁低头浅笑的男人,已经被我害死了。
好像又回到了那天,他毫无声息地倒在血泊里,我挣扎着爬到他身边去,可指尖刚刚触及他的衣角,他的尸体就被任我行一脚踢开。
令人绝望的裂帛声有如一把尖利的刀子,从胸腔直刺而入,贯穿心肺。
我不敢再想,捂住胸口跌跌撞撞,有点喘不过气。
不知这世上有没有一种筛子,能将深埋于心的记忆找出来,筛除所有不堪回顾的苦痛、苦思、苦离别,仅留不忍忘怀的相知、相许、两心相悦。
然后裂开的心再不会痛,再不会夜不能寐。
☆、第4章 祭奠
提着食盒回到小院,一路上风雪凄迷,冻得我整个人抖得跟发了羊癫疯似的。我今日不用干活,只需傍晚再去后山送一次饭就行。重活一世后从没有歇过一日,我十分珍惜这半日清闲,即便天气不好,我也打算下一趟黑木崖,买点东西。
走回小院的路上遇见了同屋的熟人,我冲他们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们看我的眼神却跟见了鬼似的,连刘管事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眯眼打量我许久,还背手围着我转了两圈,我这才了解到,我竟是第一个全须全尾、毫发无伤从后山回来的人。
“你小子不错,”最后刘管事拍拍我的肩,“以后这差事就交给你了。”
我自然不敢推辞,立马保证好好干,然后就趁机向刘管事讨了下山的令牌。他终于把烫手山芋抛了出去,心情大悦,自然也大方,没有多问就同意了。
我回屋在外头加了一件棉背心,戴了毛帽子,又翻出一条灰扑扑的脖套把自个一圈圈裹得严严实实,就剩下两鼻孔两眼露在外头。
在屋里坐了大半个时辰,见雪小了不少,我揣好了令牌,把手戳进袖筒子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下了黑木崖。
我下山没什么事,主要是想散散心,顺道打听打听江湖上有什么风吹草动没有,再者给自己添几件冬衣。我刚刚翻了翻自个那包袱,还真攒了不少钱,以前这些都落进别人口袋里了,这回我决定先顾着我自己。
黑木崖于恒山以东,平定州境内,势力所及的几个城镇都挺热闹的。离得最近的便是乐平县,因多有江湖人走动,乐平县四处可见负剑的浪客,持刀的武师,戴着斗笠化缘乞食的云游僧,但又不乏安然度日的平头百姓,进了县城,沿街都是些饭铺、酒肆、茶馆、绸缎铺。稍远一些过了桥,傍着杨柳河,更摆着一连串熟食摊子,还有牵着黄毛狗和猴子耍百戏的卖艺人。一片热闹繁华,是我前世最喜欢的地方。
今日因下了雪,一些沿街摆摊的小贩撤了去,路上行人稀少,看着有些冷清。但并不影响我的心情,我一路走一路逛,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十多年前的街市。眼瞧着似乎什么都熟悉,但又好似什么都不同了,我站在长长的青石路上,偶尔几个人从身边走过,我却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这里。
呆立了一会儿,直到有雪融在面颊上一片冰凉,我才默默拢了拢衣服,走进日月神教名下的一间茶馆,是乐平县里头最阔气的。
一撩开厚厚的门帘子,里头就响起了跑堂洪亮的招呼声,但他见我穿得朴素,是个下人打扮,就没有迎上来。我自己找了个位置坐,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来问我要些什么。我要了最便宜的粗茶,又要了两样梅花香饼、玫瑰红豆糕。这多是女子孩童才爱食的甜腻之物,因为是宫廷里传出来的精致点心,也很昂贵,闹得那小二看我的眼神都奇怪。
我笑了笑,轻轻抚摸着装点心的青花碟子,眼前却浮现东方不败张嘴咬下甜糕,眉眼弯弯,唇角微翘的样子。他嗜甜,喜欢做得精细可爱的点心,却又怕让人知道有损教主威仪,总是装作厌恶,勒令厨房不许做点心。其实一见着有人吃,他就像猫闻见了鱼腥味,馋得两眼不由自主往那儿瞄,偏偏还要板着冷脸,端着架子,每每回想都令人忍俊不禁。
在茶馆里吃了一肚子茶,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下午书,倒是旁边桌子有人在议论什么福威镖局被灭门的事,我听了一耳朵,没放在心上。什么福威镖局,没听说过,不过那些假模假样的武林正派闹得越凶越好,仇人不开心了,我就开心了。
离了茶馆,我先去了一趟成衣铺子,买了两件厚棉衣,一双新鞋,走出巷口,又见一老妪在路边卖野蜂蜜,心头一动,便又倒退回来,买了两罐。身上的钱被我花得七七八八,颇有几分当上杨总管后那大手大脚的样子。
拎着一大堆东西,我走上了杨柳桥,正准备回去,却突然发现旁边有个瞎眼老头,摆了个算命摊子,破布上搁了一些编着如意结的平安符。
以前,东方不败也送过我。他送过我很多东西,荷包、衣裤、鞋袜、手帕、汗巾,不知从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