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正阳书院,叶英忙得足不沾尘,几日不曾与他碰面。学生陆陆续续归来,发现李承恩还在,又时常在马厩照顾那匹马,干脆喊他马夫。李承恩也不在意这个,只是,一日清晨见叶英站在院子里跟几位先生交谈,人又清减许多,不觉皱起眉。
晚上他溜进小厨间,专心致志做糕饼。说起来,他做吃的真是得心应手,大约很早以前没少自己解决伙食,吃几口就能悟出做法。东西端到叶英书房外,敲门前,李承恩从窗子里瞥了眼,那人一手支颐若有所思。
“叶山长?”遵照罗浮仙叮嘱,回到书院就不再喊叶英庄主,此一时彼一时。
规矩,又是规矩嘛。
里面没动静,李承恩失笑,估计那人是睡着了,轻手轻脚走进去想把斗篷给他搭上,只听他呢喃道:“婧……婧衣……”
是女孩子的闺名?
李承恩神情颇有几分古怪,正想撤身,叶英打了个激灵醒了,那总是闭着的眼睛惶惶睁大,茫然无措——
“婧衣!”
“叶英。”李承恩随手把糕饼一丢,拍拍他的面颊,掌心下的肌肤被细汗浸湿,不禁怜惜地将人拥进怀里,一下又一下拍抚。
叶英揪着他的前襟,深深吸气,“是……是你。”
“你一直在唤‘婧衣’。”李承恩忍不住拂开他额前的发,这才注意到叶英额角有梅花似的印记,漂亮之极。
“我找她好久了。”叶英失神道,“谁也没有见过她。”
“你很想她?”
“想。”没有一天不在想妹妹,总是梦到幼年的她哭着喊哥哥,叶英心如刀割。
李承恩恳切地说:“那我帮你找她,总有办法的。”
“嗯……”叶英慢慢推开他,“你有事?”
三更半夜不睡觉,肯定别有缘故。
李承恩自我解嘲地笑笑,抓起那包糕饼,“没什么,路过而已,你歇息吧。”
叶英在他转过去的刹那道:“你拿的什么。”
这鼻子好灵光。
李承恩要笑不笑道:“是糕饼……不过不是你在藏剑山庄吃的那种。”
叶英站了起来,“那是谁做的?”
“我。”
“你会做糕饼?”叶英一愣。
李承恩扬起眉,“不会,所以千万别吃。”
叶英伸出修长的手。
“真敢吃?”李承恩又问。
叶英二话不说,取来就食,唇上为此沾了不少薄脆。
李承恩在他要吃第二块时,抢先一步将糕饼拿走,特意举高些,“好了,细水长流。”
叶英偏着头,轩眉一蹙,流露出少见的懊恼。
那近乎孩子气的神色,像是勾住李承恩的魂儿,隐匿在骨子里的狼性彰显无遗,一个把持不住,他将叶英抱上桌案,倾身覆住那微微张开的嘴。
“嗯?!”
被吻刹那,叶英震了下,一推没推开,而那势在必得又娴熟的吻技很快将他攻克。他两手软软地搭在李承恩臂弯上,徐徐喘息。李承恩勾着他柔嫩的舌尖,激吻逐步柔缓,慢条斯理舔舐着每一处角落,糕饼香在两人的唇齿间悄然四溢,小小的呻吟也在喉间迂回。
吻罢,李承恩动也不动地抱着他,沙哑道:“休兵如何?”
再继续下去怕是不妙了。
叶英埋首在他胸前,喘息片刻,忽在他先前的伤处抡拳,继而平静地抬头,“好。”
李承恩痛得倒退几步,却是心满意足地笑了,很好,这样才是叶英,那个为了亲人什么都可以豁出去的好兄长。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往往没什么大道理可言。
如同叶英偶然将他救下,他又把这人放在心上,也是一种不期然而然。白日里,他们一个是书院山长,一个是长工,各行其是,到晚间,李承恩照旧会拎着他做的小食,来到叶英的屋子里秉烛手谈。
本可以相安无事下去,哪知书院的孩子们贪玩,要骑李承恩那匹马,叶琦菲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头一个踩着马蹬往上爬,还没等抱住马脖子,就被甩了出去,拖在地上跑起来,多多、源明雅追在后面大呼小叫,整座书院乌烟瘴气不得安宁。
等李承恩赶去时,叶英已比他早一步到来,糟的是,他为救小侄女也顾不得许多,强行将马拦下,抱着小丫头挡住了落下的马蹄子。
李承恩再晚来一会儿,怕是不知会衍变到哪一步。当他将马控制住救下叶英与他怀里的叶琦菲时,那一大一小都灰头土脸,狼狈不已。最棘手的是,叶英的脚受伤严重,李承恩不得不先抱他回住处,不敢轻举妄动。
叶琦菲一瘸一点跟在后面拉扯他的衣角,“大……大伯……”
“别碰他!”怕她碰到叶英受伤的地方,李承恩面色十分难看。
叶琦菲睁大双眼泪花如雨。
叶英张了张嘴,“罗浮仙给菲菲看看。”侄女在他这里有个好歹,怎么对三弟以及死去的三弟妹交待?
罗浮仙心疼地点头,“小小姐能走能跳不要紧的……是皮外伤,等下我给她包扎。”顿一顿,百感交集对李承恩道:“你能不能下山求医?这里我走不开……四大书童回藏剑山庄拓印文本,又不好请各位先生出门。”
“好。”李承恩二话不说道:“告诉我怎么走,我去。”
罗浮仙取来笔墨纸砚,刷刷点点画了张图,顺手将银两塞给他“都拿好。”
“我去去就回。”李承恩弯下腰,轻碰叶英攥着拳头的手,“等我。”
那人虚弱地点下头,李承恩见状,匆匆出门。叶琦菲趴在床边掉眼泪,想碰又碍于李承恩的警告,不敢碰叶英一下。
“呜……大伯……你是不是很疼?”
叶英费力地抬起头摸摸她的小脑瓜,“恨不恨那匹马?”
“主人?”罗浮仙不懂叶英此话何意,停下了正在翻找纱布的手。
叶琦菲一呆,随之想了想,毅然摇头,“不,是我不对,我不贪玩它就不会受惊。”
叶英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浅笑,“好孩子。”遇事敢于担当,勇于面对,不推诿,才是真正的君子之道。
出门求医的李承恩下山来到镇子上才意识到一件事——
他看不懂罗浮仙画的东西。
以前看的图精简细致,不像眼前这张鬼画符……等等,以前的图?李承恩闭了闭眼,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心乱如麻。这时,有人从背后拍他,李承恩回过头一看,是个年纪轻轻正气凛然的小捕快。
“需要帮忙么?”小捕快认真地问,“我看兄台站在这里好久了。”
李承恩把手里的纸递给他,“我找这里……”
小捕快凑过来瞧了瞧,也呈现出与李承恩一模一样的茫然,路过的老百姓见他俩怪怪的,无不纷纷绕道。
“师兄!”从小巷子里出来的俏丽女子给那小捕快打招呼。
小捕快如见救星,“小孟,你来看这张图画的是哪里呀?”
“哦,这不就是隔壁街那间医馆嘛。”萧孟随手一指。
“你怎么晓得?”小捕快不明所以道。
萧孟翻翻白眼,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把那张图颠倒过来,“拜托,师兄你跟他拿反了好不好?”
李承恩是心急如焚,罗浮仙怎么给他的,他怎么握着,洛风随他的角度去看,自然也是反的,两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不过……”萧孟托着下巴啧啧道:“你现在去也没用,镇上的大夫都到恶人帮总舵去了。”
洛捕快一听当即抽剑,“岂有此理!简直无视王法——”
王法?在这小小的镇子上,竟有这么一板一眼的执法者,李承恩又是欣慰又是意外,“但在下急需求医。”
“师兄,生气也没用啊。”萧孟叹口气,“恶人帮少主又发疯了,他们王帮主是花重金请的大夫,衙门也不好干涉。”
“就没有其他人了么?”李承恩开始考虑要不要出镇到外面找大夫,但那么样一来一去太过耗时,会影响叶英的腿脚之伤。
“要不然——”
萧孟一眼看穿他师兄的心思,哀嚎道:“不是吧,师兄,裴元他是仵作诶。”
“什么?”李承恩也瞪起眼。
洛捕快咽了口口水,虽有点不好意思,依然忍不住为对方辩驳,“那人虽然现在成了仵作,但他以前是不折不扣的杏林医者。”
现在,不医活人……专为冤死之人说话。
“那麻烦这位兄弟带路?”此一时彼一时,既然人家说了,仵作以前从医,处理一下叶英的伤,应是不成问题,他不说,那些书院的人也不会知情。
洛捕快面露难色,“萧孟,要不你带他去吧,我——”
萧孟无奈地摇摇头,“好了,我晓得啦,他那里你去不得。”
“有劳姑娘。”李承恩是不大清楚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但有人肯带他找那位仵作就行。
李承恩与萧孟前脚一走,洛捕快后脚就遇到镇上浩气与恶人两大帮在斗殴,他剑锋一扫,忍无可忍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做什么,把兵器放下!”
帮派里不少是亡命之徒,怎么肯听他的,不仅没收手还将捕快团团包围。
“无药可救——”洛捕快身形一转,似凌云鹤舞,以剑气逼退他们数丈,“敬酒不吃吃罚酒,现下你们谁也走不了!”
“哈哈哈,这捕快愣头愣脑真会说大话。”
“就是就是……他一个人面对咱们两大帮会,还敢大放厥词,若不给点颜色瞧瞧,还以为咱们怕了。”
“上呀——”
“冲啊——”
老百姓吓得东奔西逃,两大帮的人暂时放下长久以来的成见,有志一同与洛捕快短兵相接,刀剑棍棒发出刺耳的碰撞声。起初,洛捕快闪转腾挪,如行云流水,打了许久,双拳难敌四手,体力渐有不支,一招一式捉襟见肘。
忽有刹那,一人探向洛捕快之空门,这下若是躲闪不及被他们暗算,非受重伤不可。好在不知哪里冒出一杆枪,上去把偷袭洛捕快的人挑翻在地!两大帮往后瞅去,来人骑在一匹骏马之上,不怒自威,谁也摸不清他的路数。
两大帮的人莫名惶恐,大喝道:“风紧扯呼!”
“休走——”洛捕快还想抓几个小喽啰回衙门,问他们最近到底在瞎折腾什么,被横在眼前的长枪挡住去路。
“穷寇莫追。”英姿不凡的男子滚鞍下马,“小捕快,可否请你领路,带我到天宝镇的衙门?”
洛捕快瞅他一身派头不俗,喃喃道:“阁下是……”
男子抱腕当胸:“在下杨宁,初来贵宝地,是想一寻故人之后。”
“杨宁”两字如雷贯耳,那不是名震黑白两道的天枪将么?洛捕快定定神,心知人家骁勇善战官居要职,既然微服到此就是不想张扬,于是,悄声问:“那人也在公门任职?”
“嗯……大概吧。”杨宁好不感慨,“分别多年,我也不知对方的现状如何。”
“阁下不如告诉我此人大名。”洛捕快古道热肠道:“我帮你找一找。”
“此人唤刘——”话音未落,杨宁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大街拐角有三人往郊外方向行去,其中一人的背影很是熟稔,顿了一下,脱口而出道:“英国公!”甚至情急之下连马都忘了骑,一路在后面穷追不舍。
那三人纵马绝尘,显然比杨宁要快,不多会儿消失在视线里。
“是他,是英国公,一定不会错。”杨宁攥着拳,一字一顿道:“没想到此生我还能再见到李大哥,太好了,他并没有死。”
“英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