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看看车。”这师傅跟领队点头打招呼,就径自往坏车那边去了。
车前车后的看了一圈,一开始众人看他这副样子都显得不太信任,觉得说不定就是个坑钱货。不想才一刻钟不到的工夫,引擎盖底下就响起了熟悉的轰鸣声。
天籁!
这下他们都服了,扎西脸上露出“我早说了”的笑容。
修车师傅擦着手上的油污,领队满脸堆笑地凑上去,对他竖起拇指,“高;实在是高!”
小师傅只礼节性地点了点头,没搭腔。
领队接着搭讪他,拍了拍车盖,说:“这台是进口货,我哥儿几个见了都有点露怯,关师傅你手艺好啊!怎么屈就在这么个小村子里?”
这下连蓝庭都听出来,这是要勾搭人跟着他们一起走呢。大概是怕这车半道儿再闹点脾气,到时候找不到人修可就麻烦了。
“你们这是要去哪?”沉默是金的关师傅终于开了金口。
“莲花圣地墨脱!”队伍里冒出一个兴奋的声音。不止一个,一眼望过去,都是一张张兴奋过头的脸。
关师傅忽然就笑了出来。
领队不太高兴,他看得出这个笑容里的讽刺成分,仿佛他们要去墨脱这个行为在他眼中是无比幼稚和浅薄的。
“你们会先到派乡,翻越多雄拉雪山到达拉格,然后途径汉密、背崩,最后才能到墨脱。”
“这一路有高原和雪山,还有峡谷、雨林,而你们面临的,可能是雪崩、雪盲、塌方、蚂蝗……”
说话的关师傅可能还没队伍里的几个爷们年纪大,可他说话的时候好像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压迫得他们说不出话来。
“任何一个错误的决定都可能导致死亡。你们,真的做好了准备吗?”
没有人能回答。
过了许久,领队才幡然醒悟似的,哑着嗓子问他:“哥们儿怎么称呼?”
他点了一根土烟卷,伴随着烟雾一起吐出两个字。
“关根。”
领队征求了大伙的意见,决定还是继续往前走,目的地不改仍是墨脱,但不强求。追求这种探寻和跋涉的过程,比起最初头脑发热全凭一腔热血的冲劲来,这回显然理智得多,对这段路途更多了一份敬畏。
蓝庭不知道领队是怎么跟关根谈的,后来关根同意加入,和他们一路。
事实上从他说出那个名字起,蓝庭的脑子就处于一种半当机的状态,她幻想过好几个版本的关根,却没有一个是眼前这个样子。
首先是年龄,他太年轻了,至多也就三十几岁。尽管脸上看得出些风霜,但揩去污渍的手就是最好的证据,皮肤细腻,指骨匀长,这样的手不会属于一个常年劳动的人。
只有他眼神里偶尔透露出的意,让蓝庭认定,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傍晚时分他们驱车抵达派乡,这是徒步前的最后一个补给站。
“老关,要帮你带饭吗?”大奎在老远的地方朝他喊。
这一路来他们都混熟了,关根尽管有些沉默,但人并不难接触,脾气也好。
他朝大奎摆了摆手,喊回去:“带包烟。”
只有这一点特别符合蓝庭最初的想象,关根抽烟很凶。
他几乎从不参与他们的娱乐活动,连扎西都喜欢跟他们扎着堆玩,只有关根会一个人坐在有一定距离,又不失礼数的地方。
蓝庭一直在偷偷观察,空闲的时候关根要么抽烟,要么就是望着某处发呆。
她不知道,他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只不过长相也好,行为方式也好,你越爱谁越像谁。
鬼使神差的,被一种强烈的探究欲支配着,蓝庭往他那边走去。想要分享他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留下她的痕迹。
过了很久,蓝庭才轻声问,“你还会继续找下去吗?”
她的声音散在带着凉度的空气里,一不小心,就被风带去远方。
这个夜晚,令人心碎,她想。
蓝庭以为她这个问题不会得到回应。
“我会找到他。”他说。
蓝庭久久地望他的侧面。他嘴角的笑纹舒展开来,那种笑容发自内心,笃定得不掺杂一丝疑问。
从未怀疑,因为就在那里,一直在他的心里。
她想她可以走了。那不是属于她的故事,那不是属于她的人生。
人生的戏剧性和冲突性在于,过去的二十七年吴邪都在竭力向世界证明他是吴邪,现在他已经能很平静地接受,并以一个不是吴邪的身份活下去。
一个名字而已,不管叫什么,吴邪也好齐羽也好,底下的那个他,还是原来的自己。
可这个自己并不完整,吴邪知道。
他至今能清楚记得张起灵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会在你身后”,他最悔恨的是当时自己没有回答。
而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吴邪竟想不起来。可想见那肯定是句非常无聊的话,稀松平常得不具备任何纪念的价值。
吴邪有一种感觉,他觉得张起灵一定是迷失在了哪里,等着自己去把他捡回来,就像小哥之前无数次把他捡回去那样。
他用五年时间走遍半个中国,沿着张起灵的足迹,去他们曾到过的每一个地方。
而墨脱,就是最后一站了,他们的回忆曾经中止在那里。
吴邪在拉萨呆了很久,又在林芝的小村子里度过了他三十二岁生日,一直下不了决心动身。他已经失望了太多次,墨脱差不多就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他不敢想,如果小哥不在那里,那么接下来他该去哪里找。
往后的路就没有先前那么好走了,长时间涉水和通过蚂蝗区都让几个城里孩子叫苦不迭,女孩子哭了好几场,蓝庭虽不说,显然也有点吃不消。
这是一种对意志品质的极大考验,一天、两天,持续走在不见人踪的深山里,触目所及都是相同的风景,仿佛已经不是走在尘世间。所有的人类文明都已像是上辈子的事,身边也只剩下这些人。
其实每个人心底都隐约压着恐惧:会不会再也回不到生活了几十年的人类社会?而这段路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但默契极了,所有人好像都憋着一口气,没有任何一个人流露出哪怕一丝退缩的意思。
吴邪的恐慌则出于另一个原因,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语,那大概就是近乡情怯。
张起灵之于吴邪,就像故乡。既怕找不到,又怕找到了,但结果并不是他想要的。
第四天,这群跋涉的旅人已经将全身心都放空,只剩一个信念在支撑,那就是继续走,不停走。
直到深山中的村落落入视野,久违的人烟使他们难抑激动抱在一起热泪盈眶。有些人干脆躺了下来,展平了四肢拥抱亲吻这片传说中莲花盛开的大地,从没有见过这样纯净的蓝天。
这份感动不需加以掩饰,拥有直击人心的力量,为过去,为当下,为未来。
分享喜悦的时刻,蓝庭注意到关根,隔绝在这一刻劫后余生的喜悦之外,只有他没有停下,继续往山的更深处走去。
他走得不快,但脚步非常踏实。
蓝庭看着那个背影,不知为何就流下泪来。
这里不是他的终点。
41。
狂喜过后逐渐冷静下来,终于有人发现少了一个人。
“老关呢?”
草木幽深,已经没了关根的影踪。
他们面面相觑,竟无法准确地说出他是几时不见的。
“他走了。”众人诧异地看向说话的蓝庭。
蓝庭擦了擦眼睛,背起包走在最前面,“走吧,我们也该走了。”
关根在墨脱与他们分道扬镳。对于他们这支队伍来说,走到墨脱就是完成了这趟旅程,而关根到这来,显然和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目的。
再往里就是真正的无人区了,过路的藏民不断地对他摆手,是在告诫他不要继续往深处走了。吴邪一一点头领下他们的好意,但并未停下脚步。
这就像一幅画,空寂的雪山,孤独的旅人,延伸的是足印,静止的是时间。
可能因为高原反应,或是眼前和记忆中重合度超高的雪景,吴邪有些呼吸困难,一阵一阵的心悸。
走得越深,积雪越厚,当地上的积雪差不多淹至吴邪的膝盖,他终于找到那条狭长的缝隙。缝隙开在山体上,被积雪掩盖住,他用登山杖拍开那些松软的雪,露出里面幽深的洞穴。
吴邪在裂缝外站了许久,深吸一口气,冷空气割扯得他嗓子干痛。
“小哥,我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俯身钻进那道仅容一人通过的裂缝里。
里面竟是个年代久远的防空洞,看来废弃已久,当地人不知道这里,连军事地图上都是查不到坐标的。
入口处通道不宽,聚光效果还算好,但刚从高亮环境进来的吴邪眼睛还是不太适应。空旷的环境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这种环境换作以前打死他都不会进来。即使现在,他还是难受的,黑暗和压抑的环境令他浑身发冷,但只要想到小哥有可能在这,他就什么也管不了了。
继续往里走,就能看到地上堆放的一些未完的工事,是建造这个防空洞时就留下的。
手电光一一逡巡过洞内的物事,都有着厚厚的积灰,说明十年来都没有人碰过。
吴邪开始失望。
其实这个想法从一开始产生就是无厘头的,从没有人保证过张起灵一定会在这里,之所以会想到这,可能只是吴邪自己对过去的事无法驱除的遗憾作祟。
负面情绪一旦迸发,愈演愈劣,消极情绪游走全身。那一瞬间只恨不得没有进来过,那样还多少有个念想有个奔头,好过这一刻了无生趣。
他刚刚走进来那么半天,小哥那样机警的人,如果在,没理由听不到脚步声。没人,是根本没来过,还是来过又走了?吴邪不容许自己错失任何一种可能性,哪怕确认后只会徒增失望。
跟着记忆中的位置摸过去,他记得那里有一副桌椅,还有一个可以勉强称之为“床”的泥塑台子。
然后吴邪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桌子上的东西,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那个不得了的东西其实只不过是一盏灯,藏族人家再普通不过的油灯。但它出现在这里,就和普通二字完全搭不上边了。
哪里来的灯?吴邪可以肯定,十多年前离开这里的时候他绝没有留下过这么一盏灯在桌上。而且灯这东西比较特殊,说明这里不光有人来过,还待过一段不短的时间。
吴邪的心就快要挤成长条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他伸手一抹,桌上床上都摸不到灰尘。这一瞬间,他可以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泪腺在膨胀,眼睛一下就潮湿了。
没有任何足以表明身份的东西,但一定是他,只能是他。
这个隐蔽的洞只有他们二人知道,这里更多的是种象征,关于一个未完成的约定,和一份难以弥补的缺憾。
别怂。吴邪大口吸气,在眼泪滚落之前憋回去。
吴邪,冷静,现在没有人帮得到你,只有你自己,千万冷静。他用冰冻的手掌拍着脸,一口气缓过来,强打精神开始搜索这里居住过的痕迹。
很干净。
如果对象不是张起灵,那么吴邪很难相信有人可以长期住在这样一个条件艰苦而避世的地方,并且几乎不留下任何痕迹。但放到张起灵的身上,一切就合乎情理了。他就是这样的人,没有社交是因为不需要,也不会对什么事情表现出特别的兴趣,耐得住寂寞。
从积灰的情况来看,他离开的时间不会太长,鉴于山里没有那么多粉尘污染,最多不超过三四个月。
也许早一点进山,就不会错过。
懊悔吗?吴邪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张起灵当初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而离开。
以前的吴邪看不透自己,现在他觉得真正让人看不透的是张起灵。
吴邪不累,可是他失去了方向,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