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约也是好的。
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很快少年便走到了旧屋的房檐下。颜路一怔,才缓缓勾起一个浅淡的笑意,淡如秋风一般的声音,经年流转间,却从未改变,“子落,辛苦你了。”说着,就把手中握着的伞,递给了面前脱了童稚的少年,转身走入了一帘细雨。
子落怔怔接过伞,素白的油纸上斑斑点点的红,犹如红梅零落,风骨不灭。看着那雨里挺直的背影,手忽然按住了胸口那一本书册,神色变了又变,却忽然笑了起来,撑开伞小跑着向着那人的方向去了。
这,大约也是对的。
待到坐下时,再看窗外,却又是一方晴好。仿佛刚才的阴雨不过是一场秋梦,了无痕迹。子落揉了揉眼,却看到那人一袭白衣,缓缓推开了门,走到了小院的石桌之后,缓缓靠着木榻,看着石桌上的一局残棋。
指尖的扉页在翻动间发出了些许摩擦的响声,略垂着眉目,半束的墨发在微风中偶尔夹杂到书页指尖,那人也不过细细挑出了发丝,随意拢在了耳后。子落怔怔坐在屋里,看着自己坐着的位子边,那人细细写下的今日须写的功课。
飘逸灵动的字,如流云一般缱绻过了心头。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摸了摸平滑的纸页,缓缓起身,打开了屋门。门,的确是旧了些,打开的时候总是免不了响动,不知何时筑巢在此的鸟儿被这么一惊,全部扑腾着朝着远处的竹林飞去了。
待到子落从远处回到身前时,却看到一双墨色的眼眸含着些微的笑意看着自己,微微一笑,把书册随意放在了石桌之上,颜路只是看了看微微摇动的竹枝,“惊起了倦鸟,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师叔,是子落今日心神不定,愿受责罚。”说罢,只是垂头拱手,也不敢去看那人到底是何种神色。良久也没有听到颜路的回答,正待好奇之时,却忽然感到温热的触感从头上传来,颜路笑着揉了揉子落的头,“师叔说得不错,当是艳羡的。”
“啊?”子落奇怪的抬头,却看到颜路转身坐到了石桌之前,笑着朝自己招了招手,“今日便不要做功课了。心神既然不在功课之上,即使勉强也不过是虚度韶华。还是随我来看一看这一局残棋罢。”
说是残棋,却并非是珍珑,也并非是旷世名局。不过是一盘下到一半便终了的棋局。子落看着这局棋,微微愣了神,颜路却是笑了,淡淡的,似乎下一秒便能入得风里,浅淡的眉目如画一般,安然静好。
“师叔,子落有一事不明。”即使过了这么些年,子落却还是旧时的性子,心头藏不了一点疑窦,看着那人略垂的眉眼,盘桓心头多年的话,不知怎的,就在这时出了口。
“子落若是有什么不明,便只管问吧。”看着面前依旧直言直语的少年,恍惚间又和那小小的童子重合了身影,颜路笑了笑,点了点头。秋风吹起那素白的儒衫,他只是这么坐着,一身素衣,却说尽了子落翻遍书典怎么也说不清的寂寥。
子落点点头,拱手谢了颜路。方才开了口:“师叔,天下大乱,你分明不是无心天下,却为何从不出世,甚至也不踏出小圣贤庄一步?”
却不想,颜路闻言只是笑了笑,站起身,雪白的儒衫在风中吹褪了几寸,纤长的指尖浅浅一指子落来时的方向。子落顺着回过头,却看到依旧是那一棵垂枝薄柳,迎着风,微微摆动。
回过头,疑惑地看着颜路,却见颜路只是略低下头,眸色复杂难明。久到子落以为再无下文之时却又听到那人浅淡的声音,轻轻浅浅一如初见,“子落,你可知为何橘生南而为橘,生北则为枳?”
子落不假思索,便道:“气候不同,自然不同。不同因,不同果。”
颜路点了点头,又道:“人人皆知橘芬馥可口,枳苦涩不堪,为何枳仍在北而橘仍在南?”
子落想了想,方道:“师叔方才说了橘生南而为橘,生北则为枳,若是橘到了北方岂不是不再为橘而成了枳。而这枳到了南方也不再为枳却成了橘。如此,却还是应了方才那句话……”话说到此,子落却猛然回过头看了看那棵垂柳,心蓦然一动,话便再也没有接下去。
橘生南而为橘,枳生北而为枳。
风越发大了,天不知怎的又开始下起了小雨,感到自己的手上被塞了一件冰凉物什之后,抬头,却又看到细雨萧风中那一抹细瘦的背影,纤长的指,磨得发亮的伞柄,泛黄了翠色油纸,还有腰间那一剪鲜红的颜色。
突然觉得心头一堵,却说不出什么话语,子落按着胸口发烫的书册,终究转头朝着来时方向去了,嘴里却似乎喃喃重复着什么……
秋风大作,却是听不明了了……
约是旧字如归……
梦字自是昔时事
煦煦的风声柔柔自耳边擦过,落叶三两,轻轻浅浅打着卷落到了少年的面上。墨色的发本是平顺地垂在耳边,这时却是被那顽劣的风吹到了鼻前,转着不快不慢的圈,惹得少年皱了皱眉,嘴里忽然低喃了一声。
“娘亲……”
纵然时世变迁,纵然物是人非,但总还有一些什么,总是沉沉蕴在心里,也不拿出来,也不可以深埋着,只是这么浅浅搁置着,不去触碰。少年如彼,亦有深思。
恍惚间看到一场雨,却不知到底是何时的雨。
但是少年却执着的以为那是一场秋雨……不然,为何时至今日,那雨丝打在脸上的生冷,还深深镌在自己的心头呢?
该是一场秋雨吧……
不然何来如此肃杀的风,惹得那落叶也添了几分硬冷。
该是一场秋雨罢……
少年忽然觉得雨中冰凉的脸颊微微一暖,随即全身也变得暖和起来,就好似转瞬从秋日里略过了冬日,霎时到了春日。耳边是那样一个温和浅淡的声音,指尖是拾起落叶那一抹缱绻的温柔,眼底……眼底……却是从未看清的墨黑。
留君……留君……
又是谁在唤谁的名?!
熟悉而又陌生的起初连绵不断,到了最后也似乎力竭一般,把这两个字念得破碎不堪,就算是仔细辨听,也再听不清明了……
却只听得一个温如春风的声音,轻轻叹了一口气,复而笑道:“留君不住,不若就叫子落罢……”
子落……子落……
留君不住方叫子落。
少年觉得自己从未懂过的人很多,或许是年少无知,大约就该是不懂那些长辈们的心思的。若是用师兄们的话来说,便是,若是我们一日便读透了师傅师叔们,这博大精深的儒学,可不就被我们糟践了么?读书百遍,其义自现。读人百遍,其义该也会自现吧……
只不过,一直读到那人生命尽头,子落也不曾读懂过那个有着温和笑意,墨黑眼瞳的男人。大约,并非不懂,也并非不可懂,而是不敢懂。
子落幼时不曾见过荀卿,但是荀卿的名号却是在师兄弟间传的十分频繁的。如雷贯耳之类,也不过若此。只是,旁人提的多了,子落却忽然发现,小圣贤庄之间惟有一人从未提起过荀卿。
而这个人,却也不叫荀卿荀卿。
只是在那人忽然回来的那一日,接到通报之时,微微笑了。转而到了窗前,看了看那棵已经无法环抱的柳树,眉梢微微一舒。又转身,出了门去。
“小况……”
子落只听过一个人那样叫自己的师叔祖,却也是唯一一次。
“绪漓……”
到此时,方才知晓那个微微笑着,眉目浅淡的人的名字,但却仍旧不知那人的姓氏。心头原本长久的空落似乎在顷刻被填满,看着柳树下那人微微弯起的嘴角,还有略带笑意的眼眸,心头没有来由的一松。
其实,也不算是没有来由的,不是么?
转身便去了藏书阁,那里有好些日子不曾打扫,该是积了灰罢。
后来的后来,似乎发生了很多的事情,但是终日被功课烦扰的子落的生活似乎始终一成不变。多年后,病卧寒榻,再复思量,却只能记起一人醒卧柳下,笑忘红尘……还有……其实还有一双墨黑的眼眸,还有那秋风里淡淡的一句、
留君不住,不若就叫子落罢……
大约有恨,却更多的是无奈。时世如此,许多事情,都经不起思量。若无一人冲动,大约,便只能永成遗憾了罢。倒也好,至少忘不了……
“却不似我们这些命里注定的过路人,真真只能做上一辈子过路人,只能看着那些个悲欢离合,起起落落。自己却永远只能叹息……”捋着胡子,嘴里絮絮叨叨和过路人说着闲话,却不知何时,看到一人伫足身前,沉默良久。
背着光,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却依稀是一袭月白锦服,肩上一段垂下的青白布带却是与那锦服大大不合。那人似乎执着扇,又似乎没有,良久却道:“何来的命里过路,只是不自知……”
不知,又有何人,在自己这场浮生大梦里作了经年的过路人,却依旧留不下痕迹。
闻此,心头却没有释然,反而沉甸甸的发酸。
揉揉眼,却忽然看到眼前一片缟素,一排排的灵位前,有一块散着幽幽墨香,却看不清上面究竟写了何字。待到凑近了,才缓缓看清了那三个字——莫绪漓。
儒家掌门原来姓莫,名绪漓。
却不想真真识得这人时,却是永别之日。
鬼使神差般拿起了灵牌,托着灵牌底,却被那灵牌的分量惊得一抖,连忙又放回了原位,手上是湿湿的水渍,随意搓了搓手,摸脸却一路被人惊异地瞧着。
终究还是好奇了,到了水边一看,却发现手上,面上,皆是满目的黑……
心一惊,又急匆匆跑回了灵堂,那三个散着墨香的字却依旧柔和清雅,不染纤尘。子落心一颤,对着灵牌行了三叩首,终究没有再去看那灵牌,转身便入了夕阳……
“子落,无牵无挂有时倒也是惹人艳羡呢。”那人如是说时,面上是微微的恨意。
然这世道啊,只可有恨,不可有悔……
已然流尽年光,那么当年可求、可得也终究成了尘中片点了……
絮风微凉,打在茅草屋檐,吹落茅草数垛,却终究无人理会、
倒也是,旧人不再,何来理旧园?
惊梦恍然黄梅雨
燃夏斜光穿户早,辰时还未曾到,丝丝缕缕的光便缘着已然穿了孔的窗子,翩然跹然,转而到了悬着素白纱帐的床帐之前。
君子不窥他人之室,然微风不然,偶尔掠过床沿,素白的床帐被堪堪掀起一个角,便亟亟回落,好似怕惊人清梦,又好似羞于窥人,急于远走。
“敲更声远圣贤庄”却是不知何时庄外的小童们唱起的童谣里的一句,又不知何人说起,早先闻之于西方歌阁,曾有一琴一萧,其音渺渺不知何始,其声悠悠不知何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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